张温喝了口茶,叹气道:“这位彭夫人姓夏,闺名一个茹字。约莫七年前,彭老爷的原配夫人生病去世,因太过伤怀,便经常上寒山寺参拜,两人就是在那里相识的。”
“听起来倒也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周牧宜道。
“的确,彭老爷跟我说,进门之前,他觉得这位夏姑娘温柔可人,妩媚娇羞,最难得的是,居然与他那原配夫人有四五分相像。不到一月他便上门提亲,将人娶了回来。谁知进门后不到半年,这位新夫人就变了一张面孔。”
周牧宜听得入神,余光见张温盏中的茶水已尽,连忙续上。
“彭老爷经常要外出谈生意,家里的一应事务便交由她来掌管。说起来,这夏茹的确很有手段,她在府中明面上从不声色俱厉,但在背地里却对家仆们动辄打骂。
“挨了打的下人们不敢声张,只能等彭老爷回府后悄悄禀告给他知道。谁知彭老爷刚准备着手查个明白,竟突然生起了病。”
周牧宜心下一跳,犹豫道:“彭老爷这场病来得好生奇怪。”
“谁说不是呢。”张温摇头叹气。“后来彭老爷总是卧病在床,我去看他,老被这位夫人拦住,非说她家老爷的病都是跟我喝酒闹的,从此我便不怎么上府了。
“一开始,彭老爷并没察觉什么,但次数一多,也由不得他不多想。于是他便让跟着他的川子暗中去查,得知真相那日,他一脸悲愤地找到我,喝到半夜才借着酒劲说出这件事,还说这夏茹在来苏州府之前改过名字,叫什么我却不知。”
“难道彭老爷的病真的是彭夫人在捣鬼?”
“正是。”张温双眸凛冽,捏着茶盏的手指阵阵发白。“他那日才知道,自己早已被这夏茹暗中下药,已然毒入肺腑了!”
周牧宜大吃一惊,连忙起身将内堂的门闭上,小声道:“张先生此言可当真?”
“千真万确!”张温咬着牙道:“彭老爷酒醒后,我拉着他想去报官,顾念家中孩子尚幼,怎么都不肯去,非说自己有办法,得徐徐图之。没想到最后还是着了那夏茹的道!”
周牧宜眉头深锁,她万万没有想到,彭家一个诺大的府邸,背后居然藏着如此阴险的秘密。
彭老爷的死竟是个意外!
但眼下知情人太少,即便是张先生,也只能凭借彭老爷曾经与他说过的话暗自推测而已。
一时间,她甚是同情一无所知的彭士浚,恐怕彭老爷不待见儿子的举动,多半是为了保护他,好让这个夏茹对彭小公子不设防。
“张先生,你今日来,其实是专程为了告诉我此事,对不对?”
“没错,”张温放下茶盏。“若不是因为你护住了彭小公子,杜先生怎么可能以如此之低的价银拿下我的笺纸?”
周牧宜心念一动:“杜先生是专程来找你的?”
“恐怕正是如此,也不知他一个入彭府没多久,更没半点根基的人,是如何知道我与彭老爷是故交的。”
张温拍了拍桌几,长叹一声:“这个秘密除了我,恐怕苏州城里只有夏茹才知道了。我有心想帮彭小公子,但不知从何下手,便想着和杜先生一道来寻你,商议商议对策。对了,杜先生呢?方才不是在堂上吗,怎么没跟我们一同进来?”
周牧宜这才察觉杜铖不知去了哪里。
他好像从昨日开始便十分忙碌,也不晓得在忙些什么,总是神神秘秘的,一脸倦意。
或许他在苏州城里还有别的什么亲戚朋友。
周牧宜没再想下去,决定还是先把彭家的事解决了再说。
“张先生,多谢你今日特意过来相告。彭小公子年纪小,天真烂漫,这些内宅里的阴谋诡计,他是一概不知的,少不得需要我们这些做大人的为他打算。”
“我明白你的意思。”张温点点头。
周牧宜想了想道:“张先生请稍坐片刻,我有一件东西,想请你一观。”
说完,她起身出了内堂,快步上楼,取了那幅画卷,回来后依旧闭上门。
“张先生请看,”她将卷轴展开。“这是彭老爷留给小公子的自画像,不知其中可有什么乾坤?”
“什么意思?”张温有些不解。
周牧宜将这幅画的来历细细一说,他吃了一惊,立即俯身察看,但也是一无所获。
就在两人泄气之时,门外突然传来阮咸的声音:“周姑娘,有位姓陆的公子找你。”
姓陆?难道是陆茗来了?
一定是陆烟客让他来的吧!
她心下一喜,连忙起身开门,却没想到望见的竟然是陆烟客。
“陆巡……”
话还未说完,陆烟客便冲她微微摇头,示意她别透露自己的身份。
“陆……陆大哥,”周牧宜脸颊一红,强撑道:“陆大哥你怎么来了。”
陆烟客取出一封信笺,含笑道:“我来寄信。”
周牧宜接在手里,拿过账簿登了名,没有将那信和其他信函堆在一处,而是收在袖中。
她的余光瞥见坐在一旁的彭士浚,想起什么似地说道:“陆大哥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想请教你,请跟我来。”
两人进了内堂,张温望见陆烟客一愣:“这位是?”
没等周牧宜回答,陆烟客抢先道:“我是周姑娘的朋友,今日是来寄信的。”
“陆大哥是我……特别好的朋友,也很同情彭小公子的遭遇,他见多识广,说不定能看出画卷里的机密。”
周牧宜拿起那幅画,将它的来历和张温方才那番话尽数说出。
陆烟客神色淡然地听完,走到卷轴伸手捏了捏画纸,转头对张温道:“张先生擅于造纸,可曾听说过,有一种能将三层棉质合而为一的工艺。”
“你是说,‘并笺’?”张温失声道:“这不可能!并笺早就没了传人,我造了二十多年的纸,从未见过有人会这个。”
“因为最后一位知道如何并笺的人,早在二十年前就转行去做了裱画匠。”陆烟客拿起卷轴。“准确地说,他是去做了揭画人。”
“什么是揭画人?”周牧宜疑惑道。
“书画名家在写字作画时,往往能使出力透纸背的笔法,因此,他们往往会选择更加厚实柔韧的笺纸。此人因为生活所迫,便专门给人装裱名家字画,反用自己掌握的并笺手法,将这些字画揭成两层甚至三层,装裱成真品卖出。”
周牧宜和张温听得目瞪口呆。
“陆先生真是见多识广,这样的事,我活了大半辈子都从未听说过。”张温感慨道。
陆烟客神色自若,没有谦虚也没有自傲,周牧宜突然有些恍惚,觉得从南京回来后的他似乎变了一副性子,跟初见时的嚣张模样完全不同。
她定了定神,提起画卷道:“陆大哥,你的意思是,彭老爷或许认识这位揭画人,专程请他做了这张纸?”
“不是或许认识,而是肯定认识。”陆烟客目光一闪。“说起来,此人能吃上苏州府衙的牢饭,还是多亏有彭老爷相助。”
周牧宜“扑哧”一笑,没想到在这样的严肃认真的气氛下,他竟还冷不丁地说了句玩笑话。
见她捂着嘴,陆烟客凛冽的眼眸中透出些柔和:“此人艺高胆大,仗着揭字画数十年从未被人发现,便在苏州城内大肆宣称手中有不少名家字画。
“彭老爷虽于字画一道上兴致平平,可凡是商贾,都雅号‘儒商’二字,他便也时常附庸风雅,购些字画。一来二去,便与这位揭画人熟知了。”
周牧宜灵光一动,推测道:“我猜这人一定跟彭老爷说,自己手中的画作是独一无二的,结果转头把另一幅卖给了他人,却不小心被彭老爷发现了。”
“没错,”陆烟客的眼角露出些赞赏。“不过这人的确做事十分小心,揭下来的两幅画,他卖了彭老爷一幅,而另一幅则卖去了武昌府一户富庶人家。”
“武昌府?!虽然离南直隶并不算太远,但毕竟隔着一个黄州府,彭老爷又是如何发现的?”周牧宜有些不解。
“彭家的产业里有纸坊,而那户人家在当地制书业中颇有些名号,他们之间是有生意往来的。彭老爷去武昌府时,便住在那人家中,宴饮之上,主人拿出珍藏的名家字画与彭老爷共赏,他发现自己也有一幅同样的画。两人一对,这才察觉出异样来。”
张温忍不住拍手称快:“两名富户联手,这揭画人自然难逃律法。”
陆烟客点了点头:“想必彭老爷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后,便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多半是卖通了狱卒,让此人把留给彭小公子的手书以并笺之法封进了这张纸中。”
“看来想取出手书,必得找这人帮忙了。”周牧宜道。“可他人在狱中,该如何是好?”
张温激动地一拍手:“这事交给我!我有门路,你们别管了!”
周牧宜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陆烟客拱手道:“张先生高义,在下佩服。”
张温得了这一夸,兴奋得满面红光,很快告辞离去。
周牧宜这才发现陆烟客从进来后便一直站着,说了大半日脸色有些发白。她连忙拿来几个软垫铺在高椅上:“陆巡按快坐下歇歇,我去给你泡壶热茶来。”
“牧牧,不用忙了,我坐坐便走。”他顿了顿又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也没穿官服,就像方才一样,喊我‘陆大哥’,就很好。”
周牧宜“哦”了一声,腼腆笑道:“陆大哥,我们几个想了好几日都想不出这画中到底有什么玄机,你一来,谜团立马解开了。你真厉害,什么都知道。”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陆烟客见她一脸崇拜地望着自己,忽地生出些逗她的心思:“比如你此刻心中在想什么,我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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