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咸和彭士浚忙了一阵,总算将李虎和他的相好抬进库房里锁好。
周牧宜转身进屋,将自己和杜铖在李虎家中的遭遇拣重点说了一遍,彭士浚幼小的心灵再次受到极大的冲击。
“我继母和白管家有私情?周姐姐,你们会不会听错了?”
“这是李虎自己说给他相好听的,可不是我们逼他说的。”周牧宜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难马上接受,但你细想,若是你继母是个顶好的人,她为何会当街打你,还冤枉你是不孝子?”
彭士浚沉默不语,脸上若有所思。
“只要你被逐出家门,彭府的家私不就都在她手里握着了?还有,我记得你说过,彭老爷的病不过是旧疾,为何才几日光景,他突然去了?”
彭士浚眼里泪花闪动,咬着牙道:“多谢周姐姐提醒,我真是蒙住了心,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还开口闭口为她说话!”
“你天性良善,即便是害你的人,你也很难马上接受她的错处。这样的品性极为难得,绝不是什么蒙住了心。”周牧宜柔声宽慰道。
“但彭小公子还须记住一件事,光有良善之心,在这个世间是活不下去的。”不知何时走进铺子里的杜铖突然开口道。
彭士浚一愣,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旁人会拿你的良善加害于你,他们知道你不会反抗,便会恣意作贱。”
杜铖的话像一盆兜头冷水,泼在彭士浚心上。
他记起从前在府中继母对自己的百般纵容,每当自己拿起书本想念上几句,她便会对下人们威颜厉声,指责他们没有尽心尽力地陪自己耍玩。
父亲一心扑在生意上,常年不在府中,他在这诺大的宅子里孤孤单单地过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母亲,心里实在欢喜。
为了讨好继母,做一个她希望的好孩子,他不认真看书,有事没事就到处耍玩。有好几回,他甚至都以为那个想要读书习字的自己,是一个另类。直到后来杜先生告诉他,同龄人早就开了蒙,甚至已然奔赴童试,他才明白,原来没有读书习字的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另类。
对夏茹不让自己求学的愤怒,混合着她谋害父亲的恨意,在彭士浚心中翻涌不息。
他笑自己活了这十二年竟然还像刚出世的娃娃一般天真,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要不是周牧宜那日恰巧在街上碰见自己挨打,是不是他彭士浚就要在这个世上永远消失了?
悲从中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父亲在娶了夏茹进门后,为何总是不亲近自己。可叹他那时只觉得父亲不待见自己,根本没有想到背后居然隐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见彭士浚脸色变换不停,哭哭笑笑仿佛魔怔了一般,周牧宜担心地扶住他:“彭小公子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周姐姐……”彭士浚苦笑一声,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我这个彭家小公子,是不是可笑得很?”
没等周牧宜回答,他又看着众人道:“我今日才彻底明白,从前种种,真是糊涂。”
“彭小公子,从前是你继母误导了你,你如今不过十二岁,现在归正,为时未晚。”杜铖缓缓道。
彭士浚郑重地点了点头:“大恩不言谢,还请哥哥姐姐们将来不要嫌我什么都不懂,不愿教我。”
“那你以后可别嫌我们唠叨!”周牧宜笑道。
屋子里沉重的气氛在笑声中回转过来,见彭士浚恢复了往日里的神色,阮咸拱了拱手:“今日我师父还没醒,库房里又关着两个晕了的,我还是先去请个大夫过来瞧瞧。你们放心,我认识一个嘴牢的。”
“好,那快去吧。”周牧宜点头道。
等阮咸出了门,杜铖也告辞离去,想起他还病着,周牧宜便没有留他。
不到一刻钟,阮咸领着一位白胡子郎中回来,进了川子的房间搭脉,许久那郎中才摸着胡须点头道:“无妨,一时气郁,扎一针便好了。”
他从药箱里取出银针,一针下去,川子果然悠悠转醒。
“阮咸……小公子……你们怎么在这里?我……”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
阮咸连忙扶住他:“师父,你总算醒了,晕了得有快十日了。你还记得为什么晕了吗?”
“为什么晕……”川子皱起眉头想了许久,忽地一惊,咬牙切齿道:“是白江!他想我死!”
“白江就是白管家。”阮咸回头对周牧宜解释道。
川子的右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着空气道:“我知道他和夏茹的奸情,他要置我于死地!”
“什么?!”
在场众人猛地一惊,白胡子郎中抖了抖面皮,一脸的“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收拾好药箱扯着阮咸道:“不是说还有两个吗?在哪?带我瞧瞧去。”
“我带你去吧,跟我来。”吴山接过他手里的药箱,连忙领他下了楼。
两人离开后,彭士浚疑惑地问川子道:“难道不是因为你给我送孝服,他才打你吗?”
“一件孝服,还不至于让我就这么死了。”川子冷笑一声。“老爷早就觉得这夏茹不太对劲,但一直不知道她和白江有私,直到有一日,我无意中撞见白江在廊下与那夏茹说什么等老爷走了,过几年就改嫁给他。两人一言不合吵了起来,声音一大,我才听了个明白。”
“那你告诉我爹了吗?”彭士浚急急道。
“我不敢声张,怕他们两个联起手来对付我,就悄悄进了老爷房中,把这件事告诉他。老爷听了之后,吐了一口血,吩咐我秘密派人去查夏茹的底细。等我查到后不到一月,老爷有一日把夏茹叫进去,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忽然就没了!”
川子双手紧握,重重打在床榻上,脸上愤恨难当:“一定是、一定是夏茹和白江合谋害死了老爷!一定是她!”
他挣扎起来,一把拉住彭士浚:“小公子,如今彭家只有你了,你要给老爷报仇!报仇!”
彭士浚听得满眼含泪,咬着牙点点头:“杀父之仇,没齿难忘。”
见他们的神情实在激动,周牧宜给阮咸递了个眼神,两人赶紧将他们各自扶开。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了许久。
川子平复了会心情,抬眼望见周牧宜,疑惑道:“这位姑娘是?”
“我叫周牧宜,川先生,我们在苏松两府之间的官道上见过,你带了巡检司的人来救彭小公子。”
“是你!”川子吃了一惊。“你救过我家小公子!”
“周姐姐救了我好几次。”彭士浚连忙将自己和周牧宜相识之后,又数次见面的经历说了一遍。
川子听得感叹不已,又想坐起来谢她,周牧宜摆摆手:“川先生你还伤着,感谢的话等你大好了再说也来得及。”
“楼下两个没什么大事,中毒的我已经解了。我看这位先生郁结太深,须得再行一遍针才好。”门口响起白胡子郎中的声音。
周牧宜请他入内,带着阮咸、彭士浚和吴山出了房间,下到一楼。
“川先生的情形你们都看到了,这段时间估计是没法下床了。我们过几日要去府衙状告夏茹的事,你们先别告诉他,免得他气急攻心。”
“周姐姐你放心,告我继母的事有我顶着。”彭士浚道。
“我现在担心的是,要怎么才能进得去彭家的制书坊。”
阮咸想了想,迟疑道:“不如我们直接将李虎他们带去府衙,让王府尹去查那制书坊,或许比我们自己去要好许多。”
“如今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周牧宜抬头瞥了一眼库房的方向。“若不是担心李虎的心思回转过来,知道我今日不过是诓在他,我断不会这么着急就去府衙告状。”
“周姐姐,不如我们明日就去。”彭士浚道。
“明日?!”阮咸面色一惊。“会不会太着急了?我们手上连状纸都没写好。”
周牧宜低头思索片刻:“我也觉得不如早点去,趁眼下彭府那边还不知道我们拿住了李铭,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否则,他们养着高手,杜先生又还病着,我们是万万对付不了的。”
她走到柜台前找来一张笺纸:“今晚我便写状纸,明日我和彭小公子一块去府衙,阮小哥和吴小哥就在铺子里照顾川先生吧。”
阮咸本想跟着一起去,但见周牧宜已经做了决定,师父这边的确也离不开人,便答应下来。
送走白胡子郎中,周牧宜回到房中点了两盏灯,一直写到深夜才将状纸完成。
第二日一早,三人坐了马车,带着惊惧不已的李虎和那女子一同来到苏州府府衙。下了车,彭士浚将状纸递给官差,没过多久,府衙里传来升堂的威武声。
两名官差将李虎和他的相好带走,另有两名引着他们三人进了断案的大堂,周牧宜的余光往四周扫了扫,见陆烟客正陪坐在王府尹左侧,不由地吃了一惊。
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决定今日来府衙告状,不过是临时起意,难道他是凑巧在府衙公干?
威武的升堂声再次传来,听见上头拍了一下惊堂木,周牧宜低了头,顾不得想太多。
“彭士浚,你状告你继母夏氏,所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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