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周牧宜的左手被陆烟客握住,彭士浚疑惑道:“陆巡按,你认识周姐姐?”
“我曾经给陆巡按做过一段时日的信使。”
说话间,杜铖的身影消失在堂外,周牧宜有些尴尬,连忙将双手抽了回来。
陆烟客轻咳几声,回到桌案边将钻在桌底瑟瑟发抖的王府尹扶起来:“王府尹安心,这位杜先生是个高手,方才他已经追出去了,想必刺客早就不在府衙内了。”
“那就好……那就好……”
王府尹双手扶着官帽,两腿颤颤地坐在椅子上,猛地瞥见死在堂下的夏茹,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这个,此案……此案……”
他哆嗦了好几下,但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好拿眼瞧着陆烟客,想让他帮自己收拾局面。
陆烟客小声道:“今日公开堂审,居然出了这样的事,看来夏茹和白江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多半还牵连着海寇的事。不如让原告先行回去,把白江和那张道士扣下,秘密审查?”
“行、行……你决定,本府先行一步,先行一步……”
一句话还没说完,王府尹便抱着官帽老腿飞奔,眨眼间消失在堂上。
陆烟客对堂下众人正色道:“今日事发突然,就先审到这里。彭小公子,川先生,你们的冤屈王府尹已然知晓。彭源留下的手书一时半会也取不出来,等事情有了新的眉目,府衙会派人相告,今日且先回去。白江和张道士谋财害命,送进大牢听候再审。”
“府尹老爷!我都是被逼的啊!冤枉啊——”
一名官差听得不耐烦,劈头给了叫喊不停的张道士一巴掌,取出锁链来把他和白江捆得结结实实,一同带了下去。
周牧宜松了口气,带着彭士浚走出府衙。阮咸和川子是坐车来的,见那车厢十分狭窄,只堪堪塞得进三人,她便主动让了位,准备慢慢走回去。
“怎么没跟他们一起走?”陆烟客不知何时已从府衙出来。
“陆大哥,今日的堂审真是凶险。”她轻叹一声,望见陆茗正在对面套那马车,想起他今日在府衙大堂内说的话。“陆大哥,海寇的事怎么会查到夏茹头上?”
“有件事倒是一直忘了告诉你了,”陆烟客道。“我让你去松江府取物的时候,你在回来的路上遇到的那伙盗匪,其实是海寇。”
周牧宜失声道:“海寇?!怪不得他们说起话来听着怪怪的,我还只当那些人不是苏松两府人氏,没想到他们居然是海寇。”
一个念头从她心底闪过,迟疑道:“难道彭小公子那回遇险,是夏茹和白江一手安排的?”
“没错,他们是受了一名女子的教唆才来的苏州府。陆茗一查出此事就派人给我传了书,我本想等陆茗回来后再告诉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上了府衙。”
“原来是这样,看来陆茗本是要去报房寻我的,去了才知道我和彭小公子他们来了府衙告状,所以将川先生他们一同带来了。”
陆烟客点点头,环顾四周小声道:“我记得你说过,去镇江府那次也遇了险,想害你的两人中,有一位身量矮小的女子。”
“对,另一位姓王……”周牧宜猛地想起方才夏茹在堂上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两人自称兄妹,难道夏茹说的,身形略矮的王姑娘就是她?”
“去我官舍里说。”
陆烟客拉着她快步走到马车前,给陆茗使了个眼色,待两人进了车厢,他便驾马往官舍飞奔。
“你那日遇上的两人不是兄妹,而是姐弟,姐姐叫王玄,弟弟叫王遮。”陆烟客将一张薄毯盖在腿上。
“怎么会是姐弟?那姑娘身量那么小……”周牧宜眉梢一动:“难道她是练了什么秘籍才变成那样?”
陆烟客点点头:“王遮是天生的武学奇才,但他姐姐王玄却并不是。她筋骨太硬,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更加不适合习武。可她不甘于平庸,便去拜了从东瀛来的浮山老道为师,将身形永远锁在十四岁,才练出如今的功夫。”
“竟然是这样,这么说来,他们姐弟两个并非师出同门?”
“王遮练的是武当的内功,后来虽然因为性子古怪反出师门,但在武学上却从未走到邪路上去。”
周牧宜叹了口气:“这世间的种种真是奇怪,他明明身负正派所学,做的却尽是杀人越货的阴险勾当。难道武当没想过法子除他?”
“想过,但是做不到。”陆烟客皱了皱眉。“国朝虽尚道,但也架不住如今武当在武林中式微的态势。后继无人,自然管不了那么多,便由他去了。”
原来这背后还有这层原因,周牧宜摇了摇头,想起陆烟客方才的话,又道:“陆大哥,既然王玄的师父是东瀛人,那他会不会跟海寇有关?我听说好些海寇都是从东瀛来的。”
陆烟客双眸凛冽:“海寇可不止是东瀛人,你有没有听说过‘养寇自重’?”
养寇自重?
难道他的意思是,其实东瀛来的海寇能在国朝的疆域里如此猖狂,就是因为有人故意放他们进来,只在朝廷需要的时候打击一番,将这些海寇当作向朝廷要钱要人的筹码?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些故意放任海寇流窜而不管不顾之人,岂不就是他们的同党?
换言之,这些人也便成了海寇。
“怎会有人想出如此恶毒的诡计!”周牧宜双拳紧握。“我从前经常去浙江布政司递送公函,每到一处驿站,听得最多的便是海寇前几日又在何处烧杀劫掠。
“台州府临海而居的平头百姓,家家户户都在门背后放了御敌的刀叉。他们白日里外出捕鱼要万分小心,晚上睡觉时也不得安宁,时时刻刻都要防着海寇来犯。”
她的右拳一下击在腿上,恨恨道:“陆大哥,世道怎会变成这样,民不是民,兵不是兵。苏州城里的书生们还没中进士的时候,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些令人心潮澎湃的大道理。
“可那些高官重臣不也是像他们一样,从青袍秀才一路科举仕进的吗?为什么一旦登了高位,反而忘了当初的话?他们这些人,到底都在做什么!”
陆烟客道:“朝中大臣们只不过是下棋之人,前行后退皆是步步为营。对他们而言,个人的得失永远是第一位的,至于棋子性命如何,国朝是否稳固,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在意。”
周牧宜看着陆烟客脸上的愤怒难当,想起他在南京时对严党之人的卑躬屈膝,怔怔道:“难道朝中就没有清流一脉了么?”
“当然有。”陆烟客眸光一凛,继而又黯淡下来。“可是手握权势之人持身不正,清流自然也无出头之日。想要翻转朝局,须得有心怀天下百姓之人登上高位。
“其实朝中有很多这样的官员,可是他们只知道自诩清流,一味抨击,想借此扭转乾坤。可惜他们不知道,想在这样的朝局中爬上高位,光凭一身正气是万万做不到的。”
周牧宜心中一动:“所以,你才会对严党曲意逢迎,虚与委蛇?”
见陆烟客沉默不语,面色郁结,她叹了口气,伸手将他腿上的薄毯盖得更加严实:“陆大哥,你这样做,心里一定很苦吧。”
陆烟客鼻子一酸,眼底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柔和。他小心地拢了拢周牧宜耳边的碎发:“牧牧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我本来就不是孩子,彭小公子那样的才叫孩子……”
她低头嘟囔一句,想起什么,问道:“陆大哥,你今岁几何?”
“二十六,怎么了?”
“我们差了整整七岁呢!”她板着手指数了数,又道:“我在想,你十几岁的时候,应该比彭小公子读过的书要多很多吧。”
“我十几岁的时候……”陆烟客闭了闭眼。“太久了,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怎么会不记得呢?”周牧宜疑惑地托着下巴:“你如今才二十六,不过是六七年前的事,怎会不记得了呢?”
陆烟客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望着窗外,直到马车回到官舍前,他才开口道:“我们先进去吧。”
周牧宜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了脸色,只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他不开心,暗自懊恼自己为何总也改不掉那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臭脾气。
她耷拉着脑袋下了车,拖着步子进了官舍,手指在腰带上绕来绕去,寻了一处墙角靠着,闷头踢着小石子。
陆烟客见她躲在那里唉声叹气,没了方才的活泼模样,走过去道:“做你的腰带实属不易。”
“啊?”周牧宜茫然地抬起头,不明白他的意思。
“除了帮你收束袍裙,它还要一日十二个时辰随时候着,等你给它绕圈拧麻花。”
周牧宜慌忙松了手,小声道:“陆大哥,我这个习惯是不是不太好啊?你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够好,就直接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改!”
她迟疑了一瞬又道:“我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就连小家碧玉也算不上。但是,但是我……我……”
我想成为你心中喜欢爱慕的女子。
可这样剖白情意的话,她怎么说得出口。
“陆大哥,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她突然昂起下巴。
陆烟客疑惑地摇了摇头。
周牧宜脸一红,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大着胆子道:
“我喜欢冷心冷口却讲理通情的男子。他身上有寒症,双手总是冰得不行。为了心里肃清邪佞的愿望,他不惜迎合自己痛恨厌弃之人,就算被别人误会也要坚持做下去。”
一口气说到这里,她却忽地小心翼翼起来:“陆大哥,如果你见了这样的男子,能不能替我告诉他,我真的……很喜欢他。”
陆烟客怔怔地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心底那片无尽的暗夜里燃起了一盏长明灯。
那样的一盏灯,不是恢宏绚丽宛如穹宇星河,也不是耀目灼热仿佛火树银花。
它普通得就像是暑夏夜晚的萤火之光,寻常得如同隆冬黎明的丝丝晨曦。
但无论如何,只要这盏灯亮着,便是将来有千难万险、生死沉浮,也无惧了。
陆烟客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
“好,我一定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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