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吞虎咽了一阵,周牧宜满足地喝了口茶,抬头瞧见杜铖早已放下了筷子,惊讶道:“杜先生,你这么快就吃饱了?”
“风寒在身,胃口有些不佳,随意用了一些。”杜铖缓缓道。
周牧宜托着腮回忆道:“我之前头疼脑热的时候,也是这般食不下咽,辛苦你跟我出来奔波了。”
杜铖微微摇头表示不甚在意:“如今花笺的图样有了着落,刻工和印工你准备在哪里找?”
“我想就在松江府寻一间合适的制笺坊,”周牧宜想了想。“眼下张先生还未出狱,便是出来了,也得花上一些时日重振旗鼓。再说了,杜衡先生的图样若是专程送到苏州府来,多少有些麻烦,不如就地取材,做成了笺谱再找可靠的船家送到苏州府来。”
“松江府水路通达,也能勾连南北,倒是个不错的位置。”杜铖喝了口茶。“说起此地的刻工和印工,我倒是认识一位兼擅二技之人。”
周牧宜双眸一亮:“还请杜先生引荐一番!”
“算不上什么引荐,不过是生意场上认识的,此人视银钱如性命,只要我们肯出高价,他必会尽心尽力印制花笺。”
“高价?是要多高的高价?”
周牧宜有些迟疑,她明白制作花笺须得耗费银钱,但若是成本太高,恐怕定价也会随之水涨,要是将来卖不出去,岂非成了个亏本的买卖?
“比其他工匠高五成,而且他对纸张要求甚严。”杜铖放下茶盏。“不过你放心,他一个人便能做两个人的活,成品精美,且在江南一带名声不错,只要我们能拿下他,不愁将来卖不出去。”
周牧宜松了口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也是,我之前只管送信送物,不太了解这些,更不清楚江南之地有哪些身负盛名的刻工和印工。杜先生,幸亏这次你与我同来,否则我怕是要抓瞎了。对了,此人姓甚名谁?”
“他叫胡守严,明日我们便去城南拜会他。”
“好!”周牧宜兴奋地将盏中茶一饮而尽,突然想起杜衡说的那句“这人世间,倒还有些留恋”,忍不住问道:“杜先生,你记不记得杜衡先生在答应给我们描摹图样后,说了一句甚是怪异的话。”
杜铖闻言默然不语,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才开口道:“你进门的时候,有没有望见平风楼大堂的一处房梁上,有麻绳磨损的痕迹。”
“我当时光顾着寻杜衡先生了,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周牧宜面带疑惑,不知道他为何问起这个。
“堂中光影昏暗,怕是你也没看见杜先生的脖颈处淡色的勒痕。”
周牧宜吃了一惊,失声道:“勒痕?!这是怎么回事?!”
她扯着腰带飞快思索了一阵,音调忽地低沉起来:“你的意思是,杜衡先生他不想活了?”
“他醉心书画,却只是一介商贾。经营的脚店无人来住,徒有临摹高技却始终没有属于他自己的字画。无论在艺苑还是商界,他都籍籍无名,且不被他人认可。”
“所以,他便生了离世之心……”周牧宜喃喃道。
杜铖轻叹一声:“为人一世,若不是决心远遁方外,不问世事,否则任谁都想活出自己的天地,至少做到不被他人无端奚落。”
周牧宜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杜衡时的情形,那日他怀抱书画从一间铺子里走出来,未曾开口便受了旁人好一顿嘲讽。这样的日子,恐怕他已经过了许多年。
原来所谓的孤傲,不过是无法获得他人认同的伪装。
“杜先生,我从不知你竟这般通达人情,观察也如此细微,若不是你告诉我,我还真想不到这一层上去。”
周牧宜托着下巴感慨不已,记起自己的心事,她一阵犹豫,吞吞吐吐道:“我……我有一位好友,最近遇上了一件事,怎么也想不通,便把这事说与我听。可我也想不明白,能否请先生为……为她解惑?”
杜铖放下茶盏,目光柔和:“但说无妨。”
“我……我那位好友,她近日遇上了一位郎君,两人心中是互相爱慕的,但不知怎的,她有一日许是说错了话,那位郎君突然就生起气来,言语间似乎不想与她说话。杜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
杜铖愣了愣,目光几番闪动,迟疑着端起茶盏:“那位……姑娘,她说了什么话?”
“她……同我一样,也想做些小生意,”周牧宜心一横,“杜先生,会不会是那名郎君觉得她钻到钱眼里,不喜她如此做派?”
正在喝茶的杜铖闻言差点呛住,撇过头咳了好几声才平复下来。
“杜先生,你怎么了?”周牧宜赶紧接过他手中的茶盏,关切地望了又望。
“没事,喝得太急了。”杜铖摆摆手,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那位好友既是决心做些生意,自然不会单打独斗,我猜她定是与其他公子共事了。”
“你怎么知道!”周牧宜惊讶地拔高了音调,很快又压低声音,用力点头:“杜先生你太厉害了,一听就猜个精准!”
“多半还有银钱往来吧。”
周牧宜点头如捣蒜,眸光里浮现出崇拜的神色:“正是如此!”
杜铖瞧她一眼,忍住笑道:“我问你,这世间有哪个男子能忍受心爱的女子与其他相公、公子朝夕共事的?”
“可是我……我那好友也没有与其他男子朝夕共事啊?”
周牧宜急急吐出一句,很快却明白过来,自己这回来松江府,可不正是与杜铖朝夕相处嘛!
见她神色一变,杜铖明白她已然寻到了根结所在,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着,眼神不时瞥着周牧宜几番明灭的表情,听见她坐在那头止不住的唉声叹气,心中突然觉得很是畅快。
“想通了?”
周牧宜哀怨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我之前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可是,可是我们只是一同做些生意……”
“你们?还是你那位好友?”杜铖揪了她话头里的错,扔过去一个谐谑。
“我那好友,好友……”周牧宜慌里慌张地解释道:“她……她也太大意了,我回头一定好好说说她!杜先生,今日真是多谢你替我……替她解惑。”
“无妨,”杜铖笑道。“我想那位郎君心里应该都明白,只是事情落到他身上,多少有些醋了。”
杜铖不愧是花花太岁,对这些风月之事果真了解透彻,怕是早就在花丛中滚过好几番了。
周牧宜认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杜先生,你懂的事好多,我下回若是想不明白,再来问你!”
“别别,只此一回,我也不是什么都懂的。”杜铖连连摆手。“你的好友下次若再遇着这样的事,不如当面问问她那位心爱的郎君。两人既是互相思慕,我想也没什么不可说出口的。”
“我明白了,”周牧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记得戏文里总爱演才子佳人因误会而分开,明明可以在见面时直接说出心中所想,可他们偏偏忍着不说。每回看见这样的戏码,我都恨不得上那戏台,替他们说去!”
望见她双手握拳,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杜铖忍不住展颜一笑:
“所以我们千万别学那戏文里的俗套桥段,该说的话,还是得一字不漏地说出来。若非立场不同,说到底没有什么不可商议、解释之事。这世间烦扰忧心之事已经够多了,我们实在无需自己添加一番。”
周牧宜听得频频点头,从荷包里掏出那本小册子,提笔刷刷记着。
写了一会,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杜铖,和自己脑海中的那位花花太岁甚是不同,但他的容貌音色并无半点变化,说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样。
大概从前并未与他聊起过这些,不知他竟和陆大哥一样,遇事也会有如此深刻又独到的见解。
周牧宜将这番话尽数记下,两人又闲聊了一阵,眼看夜色升腾,很快回到脚店,各自休息。
四更声起,杜铖房内依旧点着一盏微弱的灯火,妆镜前的男子卸下易容之物,白日里杜铖的那张脸赫然变作陆烟客。
他起身出门,悄无声息地进了周牧宜的房间。
床榻上的女子睡得有些不安稳,被褥胡乱盖在身上,一手搭在被子外头,一手越过头顶。陆烟客看得皱眉,走过去将她的双臂塞进被窝,比着脖子将被褥掖得严严实实。
“……陆大哥,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生气……”
她小声哼哼了一句,陆烟客的嘴角浮现一丝疼惜。
他没想到自己在见了她之后,竟总是有些心绪不宁,从前在义父的训导下养成的泰山崩于前仍旧面不改色的镇定,居然在与她的朝夕相处中溃不成军。
但凡那日自己能稳住心绪,她又怎会日夜忧愁,甚至还要杜铖这个花花太岁来为她解惑。
想到这里,陆烟客顿时觉得,此番将杜铖送去巡按御史的官舍,自己易了容跟她来到松江府,实在是个明智的决定。否则就凭杜铖那个浪荡子,哪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眼看周牧宜渐渐睡得沉稳,陆烟客悄然离开她的房间,回到自己的住处。推开窗,一名夜行者翻身入内,躬身行礼:“参见阁主。”
“明日我会与一位姑娘去胡先生那,今晚你先去知会他一声。”
“阁主,杜公子的脸恐怕在胡先生那边很不受待见,要不要……”
陆烟客缓缓坐在一张高背椅上:“我正是担忧这一点,才提前让你过去找他。告诉他明日要价不可太过刁难,只能比其他工匠多五成。还有,该说的话,让他别忘了说。”
“是,阁主的面子,胡先生一定会给,属下现在就过去。”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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