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虽黑不见底,但周牧宜却清楚感觉到自己伏在陆烟客身上,一旦落地,他的后背便会猛地摔在崖底。
不行,他身子骨弱,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撞击。
情急之下,她抱住陆烟客一个侧旋,生生将两人下落的身形翻转过来。她咬紧牙关准备硬扛,却在落地后察觉后背不过像平地跌倒似的微微发疼,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痛得钻心。
她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陆烟客的双手已然环到了她的后背。他脑袋低垂,紧紧抱着自己一动不动。
难道他摔晕了?
“陆、陆巡按?”
她小声唤了一句,陆烟客却毫无反应,她的额头顿间冒出细汗,慌忙伸手去推他,下一息却突然被他锁住双手,带进悬崖底下的一处凹洞。
“别出声,这些人都是海寇。”
低沉的气音从耳边传来,周牧宜面烧如火,颇不自在。她迟疑了一瞬,扭了两下身子,想从他的怀中挣扎出来,但陆烟客却将她搂得更紧。
“别乱动,这个凹洞不大,你一挣脱就会出洞,他们便会发现你。”
周牧宜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在紧张意外遇上凶恶海寇,还是在紧张自己和陆烟客居然贴得如此之近。
清苦的药香丝丝传来,许久没有闻见这般熟悉的味道,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这般思念陆烟客身上的气息。
可一想到这人已然做了别人的夫君,自己却仍旧对他有所眷恋,她不由地甚是后悔没在进入林子前就骑马将他甩开。
她胡思乱想了一阵,但很快却被断崖上方语调怪异的嬉笑声打断。
“大哥,要不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等黄昏城门口的兵士急着回家时再进城也不迟。”
这个人的音调倒是与江南人一模一样,看来果然如陆烟客之前说的那样,海寇不仅仅是东瀛人,还有国朝人。
“行!听你的!”
“大哥,我们去苏州城后,还去纸坊藏着嘛?我总觉得纸坊没什么油水好捞……”
“油水?亏你还是在浙江过了几十年的人了,我们是要做大事的,这点子清汤寡水有什么好稀罕!”
“那我们在山阴的时候,干嘛非要在纸坊里躲着?”
“到底你是明人还是我是明人?这里遍地都是纸坊、制书坊,虽然做不了大生意,但重要的是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谁会想到我们不去寻那些金珠兑换铺和当铺,偏偏待在纸坊、制书坊里?”
“大哥果然想得周到!”
“哼!我们东瀛人,自然比你们这些明人要聪明些,好好学着!”
“是是!哥啊,这回我们来了南直隶,总算不用受那陈枫的管束了。”
陈枫!
原来他真的是海寇同伙!
周牧宜陡然一惊,猛地望向陆烟客,想问他当初他派陆茗去浙江暗查,究竟查出了些什么。但见他微微摇头,只得暂且忍住说话的冲动。
“上头信不过我们东瀛人,自然要派个可靠的。如今我们到了南直隶,他的手再长,也伸不过来。”
“可他原本不就是在苏州府当差的吗?”
“一个小小的驿卒能成什么事?就算他做了驿丞,也当的是个缩手缩脚,不入品的差。放心,他回不去苏州了,没见着到处有人暗查他么。要不是他还有些用,上头怎么会一直安排高手护着?一旦无用,你看那些人还护不护他!怕是早就被人抓回去杀头了。”
“大哥说得有理,不过那陈枫能在浙江躲这么久,会不会是浮息阁的人在保他?”
“哈,浮息阁?那个总会楼破破烂烂,年年传着要解散的江湖帮派?你是不是脑子被水泡傻了!”
“可是浙江毕竟是浮息阁的地盘,会不会……”
“我看你是真的蠢!现下浮息阁是个脸上画桃花的娘们主事,原先的曾阁主被仇家追杀,好些年没露面,估计早就没命了,还怎么培养高手?!”
“大哥,我听说那曾阁主神出鬼没,从来没人见过他的真容,更摸不准他到底在帮谁做事。会不会他其实还活着?”
“活着个屁!去年有人下比试贴给他,到现在都没人接,我看他要么胆小如鼠,要么坟头长草!”
两人絮絮叨叨直说到日落时分,才起身离开这片林子。
周牧宜听见断崖上悄无人音,正要从凹洞里出来,却发现自己仍被陆烟客抱在怀中。一想到两人就这么贴了一下午,刚松了松的心瞬间吊了起来。
她赶紧推开陆烟客,红着脸道:“登徒子!”
陆烟客却恍若未闻,任由她慌张地爬出凹洞,只坐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
见他不出来,周牧宜背过身,没好气道:“海寇都走了,你怎的还躲在洞里。”
“我腿软,你扶我一把。”
他堂而皇之地伸出手,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周牧宜侧过身瞥了他一眼,有些气恼:“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自己起不来?”
“被你说中了,我还真起不来。”
见那手还悬在空中,她咬了咬牙,转身上前,刚准备拉他起来,却发现他的手背上全是血痕。
周牧宜吃了一惊,想起二人摔下来时,陆烟客的双臂紧紧环住自己的模样。
不会是方才掉下来的时候,他的手背被断崖底下的枯枝划伤了吧?
可是我的后背也着了地,怎的半点划伤的刺痛也没有?
她伸手在身后摸了两下,发现自己连衣服都没破一点,心底有什么突然窜了上来,急忙拉起陆烟客的另一只手,只见手背和掌心上也是血痕遍布。
她目光怔怔地看着那双手,眼底的不忍和疑惑交织明灭。
见她张了张嘴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陆烟客心里有些发紧,抽回手,三两下从凹洞里出来,扶住她的肩膀柔声道:“就是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周牧宜眼眶一红,抿着嘴甩开他的手:“你就是摔……摔得后背全是划痕,我也不在乎!”
她奔到崖壁,取出攀岩钉固定好,不知怎的又折返回来,从腰间摸出一只小瓶子扔给陆烟客,一言不发地继续来到崖壁下打着攀岩钉。
一对臂弯裹着那股熟悉的药香从后背环住了她,她感到全身上下都被这份清苦又温和的气息笼罩,敲打攀岩钉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却被身后抱住自己那人牢牢握住。
“牧牧,我真的没有与方家姑娘成亲,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
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她想起那日在方府门前见到的漫天喜色,还有信笺上情意绵长的字句,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我只信我亲眼所见的。”
她转过身,泪眼婆娑的望着陆烟客:“那封信是你亲手交给我的,方家门口迎客的小厮也是我亲自去问的。我不是没想过这一切都是王玄的骗局,可就算她再会算计,也算计不到你亲手写的信函上。”
“这件事很复杂……”
“有多复杂?复杂到你半个多月连人影都见不到一个?你说你外出将养身子,其实完全可以让人知会我一声,为什么连一丝消息都没有?”
“我那时晕了,来不及让陆茗告诉你……”陆烟客叹了口气。“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方才你也听到了,陈枫就在浙江。我这回出来便是暗中去查他,寻个时机将他捉了。他的事你不会置之不理,刚好你要去的上虞也在浙江,不如与我同行。”
周牧宜用力推开他,撇过头抹了抹眼角,拔高的音调有些颤抖:
“我为何要与你一同去?你自去查你的,等府衙堂审的时候,我去旁听一二,自然知道陈枫做了哪些卖国之事。再说了,他的案子,为何要与你我之间的事混作一谈?!”
说完,她转身攀上岩壁,眼看就要爬出断崖。陆烟客忽地上前将她扯下来,紧紧抱在怀里,任凭她如何挣扎拍打自己,也不肯放手。
等到周牧宜垂了手,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他才闷声道:“我听说你从扬州回来后大病了一场,我……”
他嗓子一哑,顿了顿才勉强开口:“牧牧,你都瘦了。”
周牧宜从来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在她看来,陆烟客向来都是一个心绪稳当之人,虽然喜欢膈应自己,但从未在她面前流露过半点悲伤感怀。
可他们二人之间走到今时今日,她实在有些分辨不清,眼前之人是在惋惜无法做到娇妻美妾同在堂,还是真的在伤痛自己不肯信他。
“既然你想眼见为实,就跟我一起去浙江。到时候你便能亲眼见到,我与方家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周牧宜沉默不语,心中为自己筑起的那座远离陆烟客的高塔,似乎裂了些缝隙。
许久,她缓缓开口:“我可以与你同去,不过那是为了陈枫的案子,而不是别的。在看见你口中的真相之前,我想我们还是需要保持些距离。你说是不是,陆巡按?”
谁知此话一出,见她答应自己的陆烟客却忽然将她环得更紧,语气倏地一变:“你尽可与我保持距离,但我却不想跟你保持什么距离。我们各做各的,互不干涉,如何?”
你你你,你简直是个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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