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那时便决心将来要开报馆了。”陆烟客望着她,目光深邃。
周牧宜低头一笑:“说实话,那日与老人家说起此事,不过是托大,没有真的下定决心开这报房。”
她环顾这这间久无人居的草屋,脸上泛起些若有所思:“我做驿卒是得了府尊特许的恩典,归根结底,不过是混口饭吃,找点事做,很难攒下多少银钱。那会便是我心底有天大的愿望,也不过是闲谈时的随口一说。”
“你如今做到了,”陆烟客上前几步。“虽然才刚开张,但将来必有所成。”
周牧宜摆摆手:“要不是你当时斥责我夹带私书,逼我出了姑苏驿,后来又遇上杜先生,恐怕这周氏报房是遥遥无期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个人的力量真是渺小啊,幸亏我运气不错,虽然没了驿职,身边相帮之人倒还有几个。”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成了大功臣了。”陆烟客忽地束手一笑。“要不是我那日去姑苏驿……”
眼看这人又要施展嘴欠神功,周牧宜连忙奔过去扯住他的衣袖,三两下拉他出了小院。
“这里的灰尘这么厚,应该早就没人住了。那老人家跟我说过,他有个儿子,如今必是跟着儿子享清福去了。天要黑了,我们快回去吧!”
“不是说好保持五步距离么……”
“事出紧急,须得从权!”
“怎么你可以从权,我就不行?”
周牧宜自觉有些理亏,顿住脚步望着他:“那你要如何从权?”
陆烟客晃了晃胖乎的十指,笑得人畜无害:“我要与你共乘一匹~”
“无赖!”周牧宜飞也似的跑开,牵过一匹黑马急急翻了上去。“来的路上,你不是一个人骑得好好的?怎的回去便不行了?!”
见她满脸通红,陆烟客含笑着收了逗她的心思,上了另一匹马:“罢了,今日奔波了一天,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两人回到脚店安歇了一晚,第二日继续上路。
周牧宜留了个心眼,连夜收拾出一个甚是巨大又轻便的包裹背在身后,让陆烟客无法与自己共骑一马。
想着今日必须入那杭州城,他们顾不得多休息,一口气奔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才赶到北门,通了进城的路引。
日光将逝,陆烟客却不急着寻脚店,而是沿着宽阔的主街一路往南。眼看再往前走就是西湖,马上就要出南城门,周牧宜连忙喊道:“你要去哪?不住店吗?”
“只管跟着我。”
陆烟客的声音从前方飘来,她只好加紧跟上。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两人出了南门,在一处树木丛生的林子前停下。周牧宜伸长脖子望了望,发现林子前有一扇斑驳矮门,看上去颇不起眼。
“这是什么地方?”她疑惑道。
陆烟客不答,下了马上前敲了两下,矮门应声而开,一名小厮对着他恭敬一拜,牵了两人的马往右边的林子绕去,眨眼间消失不见。
“进来吧。”
周牧宜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他进了门。矮门后头是茂密的树林,一条窄路深入其中,在浓重的暮色下辨不清它究竟通向了何处。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话音未落,她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陆烟客!你!你干嘛要把我抱起来?!”
“这是我家。”
低沉又柔和的气息在周牧宜耳边游走,她听见自己的心“砰砰”乱跳。
“天要黑了,林子不好走,我抱你进去算不算事急从权?”
温热的药香痴痴环住她,不由分说地侵占了她的身心。她的脸紧贴着陆烟客宽阔的胸膛,脑海的清明理智溃不成军。
“……算,算吧……”
她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却听见上方传来低低的浅笑。
“你,你笑什么!”
“我是在笑我自己小心过头,瞧见天暗得如此,便舍不得让你在林子里行走。”
情意绵绵的一句话在周牧宜心头乱撞,她又是害羞又是微恼,脸颊烧得通红,根本顾不上打量四周静致。没等平复好杂乱的心情,陆烟客便已然抱着她出了林子。
“到了。”
她的双脚终于沾了地,目之所及仍旧是一团昏黄,但不远处却整齐排列着一座连绵数间的屋舍,一位手提明灯的青衣女子翩然而立。
她是谁?为何会在陆烟客家中?
“来啦,”青衣女缓步上前,启声如铃。“你们倒是会挑时候,明日便是中秋节,留下来一起过吧。”
等她走近了些,周牧宜就着灯火望见一双月牙般的笑眼,左眼下方描着一朵半掌大小的藕色桃花,给她那一派出尘的气度里抹上了些许人间烟火。
周牧宜看得一呆,暗道这世间居然有如此姿容不凡的女子,若是去了她眼角下的桃花,怕是一声“天上仙子”也是配得上的。
“这位是……?”
她转头问陆烟客,但他却只是站在一旁,没有作答。
“周妹妹是在问我是何人么……”青衣女恬然一笑,露出些顽皮之色。“我的名号有很多,什么‘方氏无盐’、‘半面飞花武陵君’、‘浮息阁主事’。”
她上前一步:“我本姓方,闺名如苑,今日见了你,总觉得如遇故交。我年长你三岁,便唤我一声‘方姐姐’吧。”
方……方如苑?!
扬州府那位和陆烟客成了亲的方如苑?!
她怎么会在杭州?
周牧宜被眼前的情形搅扰得一团乱麻。
看她的样子,像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来……
难道陆烟客真的想娇妻美妾同在堂?
可是,可是她方才又说自己是什么“方氏无盐”、“半面飞花武陵君”、“浮息阁主事”的,似乎更像是个江湖儿女……但她分明就是方太师的孙女……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陆烟客一路行来的解释,还有带她去拔毒岩洞之举,已经让她心底信了六分。如今见了方如苑,她脑中虽然浆糊一团,但却暗暗觉得,自己这回怕是真的着了那王玄的道。
她思绪翻飞,怎么也理不出个头来,倏地看向陆烟客,见他背手而立,一脸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好转头问方如苑道:“方……方姐姐,你便是与陆烟客成……成……”
“成什么成?难道你真当我们成亲了?”
方如苑哑然失笑,亲切地挽着她,对陆烟客道:“从苏州到杭州,你都与周妹妹行了一路了,竟还没同她解释清楚么?”
“我于说话一道上实在是才疏学浅,整日被牧牧笑话笨嘴笨舌,你来得正好,快帮我解释一番。”
陆烟客!你这个无赖做什么在这么好看的仙子姐姐面前造我的谣!
明明一路上都是你把我说得没法回嘴,我何曾笑你笨嘴笨舌了!
周牧宜满心哀怨,但若说出实情又多少有些没面子,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
两人的神思交错尽数落入方如苑的眼中,她捂嘴低低一笑:“还有外人在场呢。”
周牧宜红了脸,拉着她道:“方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入秋夜凉,我们进去说。”
方如苑依旧提着那盏灯,转身在前头带路,陆烟客悄无声息地走到周牧宜身侧,低声道:“这下可信我了?”
“我还不知道前因后果呢……”周牧宜嘟囔一句,想了想又道:“你是杭州人?”
“我祖籍在浙江。”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陆烟客说起自己的身世。
“那你是不是杭州人?”见他不明说,周牧宜追问了一句。
陆烟客扶着她的肩,将她送进偏厅,扔下一句“你先听听我究竟有没有成亲”,将房门轻轻掩上。
周牧宜扁着嘴,心想这人怎么总是这样,不问的时候缠着自己说个不停,真问了他又卖起关子不回答。
她气呼呼地走到椅子前,坐下后仍旧有些愤愤不平。
方如苑瞥了外头一眼,透过半开的窗子,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廊下,忍不住笑道:“我看他是半刻也离不了你,我不过同你说说话,他却站在那里不肯走。”
周牧宜闻言,故意扭过身去背对着门:“他这人惯会巧言善辩,一个人便能生出千种面孔来。但问他的时候却什么也不说,谁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那你可是误会他了,”方如苑轻叹一声。“他从前最是正直,嫉恶如仇,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一向不懂什么低头弯腰的。”
周牧宜闻言很是惊讶。
她虽然见过陆烟客正直的一面,但瞧过更多的却是他圆滑巧言的样子。这几日更是连脸面都不要了,言辞间只顾把自己缠得紧紧。
“别说是你,便是我和杜铖这两个从小同他一起长大的人,见了他如今的模样也是吃惊不小。”方如苑给她沏上一杯茶。“他受的罪,将来让他自己告诉你,我能说的,不过只有我的一段故事。”
“方姐姐,陆烟客和杜先生竟然同你一起长大的?这……”
周牧宜瞪大双眼,脑中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有些发懵。
方如苑从袖中取出四封信摆在桌几上:“在听故事之前,我想先让你比对下他、我,还有杜铖的字迹,证明我的确就是方如苑。”
周牧宜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听话地低头查看起来。
一封信是方如苑所写,与那日自己从王玄手中拿到的信函字迹如出一辙。一封出自杜铖,他的落笔风格自己也是见过的。再有一封在缄封处有腊梅私标,显然是陆烟客的手笔。
而这最后一封信,却居然是陆烟客那日来报房时,亲手交给自己的那封。
可这信不是早就被我扔在扬州府方宅门口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被方姐姐拿到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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