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宜脸上的困惑之色,尽数落入方如苑的眼中。
“这封信是陆烟客交给我的,说实话,我并不知他是如何找到的。”她轻叹一声:“我那日只顾着忧心成亲事宜,并没有注意到你居然亲自来了扬州。”
“所以,你是真的和……成亲了?”
方如苑苦笑着摇摇头,神色怆然地放下茶盏:“我嫁的,是一座牌位。”
“牌位?!”周牧宜失声道。“方姐姐,你相公已经……已经……”
“已经死了。”
周牧宜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这样?!你是方太师嫡亲的孙女,家中长辈怎会让你与离世之人成婚?”
方如苑从袖中取出一方藕荷色的丝帕,轻轻擦拭着左眼下的那朵桃花:“你只道我身份尊贵,却不知那些名门闺秀每每提起我时,便会讥笑我是相貌丑陋的无盐女。”
她放下丝帕,那朵绽放的桃花消失不见,只余三条半指长短的疤痕,肉虫般趴在脸上。
周牧宜看得吃惊不小,心底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
原本以为她在眼角下描摹桃花之举,是江湖儿女自成一派的风流倜傥。
竟没想到她这么做,是为了遮盖这些触目惊心的疤痕。
“这才是我的真实容貌,很难看吧。”方如苑自嘲地弯了弯嘴角。“我看了十几年,早就习惯了。”
周牧宜想说一些话来宽慰她,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出不了口。
这样寻常的安慰之语,怕是从她小时候起便听了许多,我没有过她这般经历,就算说破了天,也无法如她一般感同身受,说来说去,不过是些干巴字句。
原来她这位名门贵女,也有难解的心结,并非事事如意。
周牧宜心底很是酸涩,握住方如苑的手道:“方姐姐,我最近开了间报房,以后免不了要天南地北到处送信。御医们的药想必你已经用了不少,但我知道民间还有许多秘不外传的偏方,我一定帮你寻来!”
“多谢周妹妹,你这话,我小时候也听一个人说过。”方如苑的眉眼柔和起来,嘴角弯了弯。“这人你认识。”
“我认识?是谁?”
“杜铖。”
周牧宜想起方才她说过,自己与陆烟客和杜铖一同长大,急急道:“是不是杜先生小时候便知道你受了伤,所以决心替你寻药?”
方如苑微微摇头,左手抚着脸颊:“这三道疤,是他送我的。”
什么!杜先生居然是划伤她之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牧宜感觉今晚知道的事情简直出乎意料,连忙问道:“杜先生为何伤你?”
“他小时候性子皮,不愿意好好练剑,总爱走些邪路。”方如苑的眼底浮现些许无可奈何。“我们两家是邻居,那日我去杜府寻他,他非要让我站在一扇木门前,自己却蒙了眼练那飞刀。
“我那时太小了,根本不知道他武艺如何,想着他是个大哥哥,又中了童生懂了些道理,手中自然会有分寸。谁知他出手就是三把飞刀,齐齐擦过我的左脸,插在门板上。”
周牧宜倏地捂住嘴,望见她最上方的那条疤离眼睛不过些许距离,半晌方道:“要是往上偏一点点,只怕伤着的就是左眼了……”
“是,我又惊又疼,当时便吓得哭了。他被杜老爷狠狠打了一顿,好几日都下不了床。我爹娘走得早,从小是祖父母带大的,他们遍寻名医,可还是去不了我脸上这三条疤。”
方如苑低头一叹:“我被划伤的第二日,杜家便上门下聘,说定会让杜铖娶我。祖父想着两家本就交好,杜铖又天资聪颖,若不是闹出这一场,本也就打算要结亲的。故而他心中虽然有气,拖了一月也便暂且答应下来。
“可谁知,定亲一月后,杜铖忽然翻窗来寻我,冷着脸要我退亲。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只喜欢美人,原先瞧着我有些姿色,便答应与我方家结亲。如今我伤了脸,他每回见到我,不仅觉得我颇为丑陋,还总会想起那日杜伯伯痛打他的事。”
周牧宜一巴掌拍在桌几上,气得声调都冒了烟:“杜铖怎么能这么做!他伤了你的脸,不思悔改也就罢了,说起话来还这般恶毒!亏我之前还觉得他是个好人,真是错看他了!”
“妹妹快人快语,可那时的我实在不如你。”方如苑露出苦涩的神情。“我听了他的话,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着病了好几日。等我醒来的时候,祖父已经和杜家退了亲。”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流转间容色凄凄:
“周妹妹,不瞒你说,我从小循规蹈矩地活着,心里却总觉得难受别扭。杜铖一向随性洒脱,我有事无事就爱去杜家寻他。他经常琢磨新鲜玩意,不来搭理我,我便在一旁坐着,见他笑得畅快,便觉得自己也鲜活起来了。”
听了这话,周牧宜若有所思:“方姐姐,难道在杜铖划伤你之前,你已然对他生了爱慕之心?”
方如苑坦然地点点头:“没错,其实那时扬州府里爱慕他的闺秀有很多,我总是忐忑自己入不了他的眼。后来出了这件事,竟然因祸得福能嫁他,说实话,我心里是很欢喜的。”
看来杜铖非要退亲,又因为脸上的疤而嫌弃她,是真的伤透了她的一番爱慕之心了。
周牧宜叹了口气:“杜铖是有些怪诞不经的,不嫁他也好。可是方姐姐,嫁不了杜铖还有别家好儿郎,你为何要与一位离世之人成亲?”
“因为我想让杜铖后悔。”
周牧宜一愣:“这是何意?”
“他心里明明喜欢我,嘴上却不敢说。”
方如苑的话让周牧宜更加摸不着头脑。
两人既然相互爱慕,杜铖为何非要她退亲,闹这一场分崩离析?
“你是不是想不通?”方如苑望着她苦笑道。“那时我也想不通,只当他是真的嫌弃我,便死了心。扬州城里的闺秀们总在暗中笑我丑,笑我痴心妄想,我只好日夜待在家中不敢出去。
“经此一事,杜铖的性子更加荒诞起来。他中了举之后便再不肯念书,每日斗鸡走狗,总是不着家,有时候一出门便是一两月。那时阁……陆烟客与他交好,见他变成得如此就时常劝说一二,可他从来不听。
“直到有一日,杜铖突然血淋淋地到我方家拍门,撑着一口气把一瓶说是能抚平疤痕的伤药交给我,又拉着我道了许久的歉,才晕了过去。”
周牧宜怔怔道:“所以,他不读书仕进,整日疯耍,是为了替你找药?”
“对,那日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便泄露了心意。”
房中的灯火落在方如苑的脸上,照见她心底的爱恨交织,浓情如水,看得周牧宜有些感慨。
原来他们两个竟然有这般痛彻心扉的过往。
可是,爱一个人,为何非要用恨来推开?
难道杜铖想起自己伤害心爱女子的时候,不会痛苦难受么?
“之后呢?你们在一起了吗?”
方如苑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些落寞:“等我们救醒了他,他便矢口否认那些话。后来我和陆烟客一起将他灌醉,才套出了实话,也知道了他为何非要与我退亲。”
“为何?”周牧宜急切地想知道下文。
“他说,他不知道我是没办法了只能嫁他,还是真心喜欢他。他划伤了我的脸,心中实在愧疚难当,不愿意一辈子将我绑在他这个罪人身上,所以才逼我退亲。但他自己却暗中发誓定要为我找到可以去疤的药,等恢复了容貌,再替我另寻其他门当户对的公子。”
周牧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有事不明说,真是糊涂!亏他那日还劝我有什么别扭都要一一说出来,千万别与心爱之人闹脾气。”
“他真这样说?”方如苑眉头微蹙,满脸的不信。“我熟悉的人中,只有陆烟客才会这么说。杜铖看着潇洒,其实于情爱一道上最是胆小,怎会这般坦荡大方?”
“可是这话的的确确是杜铖说与我听的。”
方如苑思索片刻,余光瞥见那个还立在窗外的身影,忽地明白了什么,淡然笑道:“罢了,他若真能想明白,我也不必嫁什么离世之人了。”
周牧宜这才想起她的亲事来,连忙问道:“方姐姐,你成亲那日,杜铖可有来寻你?”
“来了,被我刺了一剑,又走了。”
“啊?!你,你们,这……”周牧宜更加困惑了。“杜铖武艺绝佳,难道方姐姐你也是武林高手?你们是……打了一架?”
“我虽然为了寻他学了些武艺,但真打起来,还是落后他许多的。”方如苑苦涩一笑。“那日他送了贺礼来,又说了不少让我伤心难过的话,就是不说喜欢我,想同我在一起。我气不过,便刺了他一剑,他也不挡,就这么走了,又逼得我出来寻他。”
唉,你们两个相爱相杀的冤家,真是何必呢。
周牧宜暗叹一声,听见方如苑继续道:“我在半道上接到陆烟客的信,才知道你误会了他,便赶来与你解释一番。”
她的目光落在那四封信上:“跟你聊了这么久我跟杜铖的那些糟心事,倒忘了说说这些信是怎么来的了。”
周牧宜脑中灵光一现:“既然你们没有成亲,那这些信多半是为了别的什么不可言说的目的写的了。可是我在你家门口问过小厮,分明说的就是南直隶巡按御史陆……”
一句话还没说话,在门外站了许久的陆烟客突然推门而入,无奈地看了方如苑一眼:“怎么光说你和杜铖的事,不帮我解释了?”
方如苑忍不住笑道:“难得见你像年少时那样沉不住气,我不提这一堆往事,如何能让周妹妹相信你我并无私情,也没有成亲?”
她走到门口,回头望着陆烟客,脸上露出些许羡慕:“我的故事都说完了。既然你进来了,那便自己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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