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姐姐,你别……”
一个“走”字还没从周牧宜口中出来,陆烟客已然将偏厅的大门和窗子统统关上。
糟了,前段时间误会了他,这几日又梗着脖子做出一副不愿意听他解释的模样,现下误会解除,他定是要好好施展一番嘴欠神功了。
周牧宜自知理亏,在高背椅上缩了缩脖子,微微侧身伸手去够那杯早已凉透了的茶。
哎,说不过你,难道我还躲不过嘛……
但陆烟客却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周牧宜这才发现,他双手间的纱布已经毫无影踪。
“你……这是我的茶!”
她右手一空,着急地站了起来,刚伸出手便意识到那茶盏在对方指尖捏着,自己若非要拿过来,势必要和他面对面贴得紧紧。
想起这几日他对自己的那些死缠烂打和无礼之举,她顿时后退几步。
你这么做,肯定是想骗我过去,我才不上你这个登徒子的当!
陆烟客却慢条斯理地踱到墙角,提起坐在炉子上头的一只紫砂,往盏中倒了些热茶,回到她面前递上茶盏:“天冷,还是喝点热的吧。”
哎,这人真是捉摸不透,本以为他又生出了什么逗弄我的心思,没想到他刚才喝掉我的茶,只是为了给我倒杯新的。
周牧宜心头一暖,接在手中低低道了声谢。
“现在知道我没有骗你了吧。”
陆烟客的双手扶住她的肩,周牧宜抬起头,望见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情意绵长,自己也仿佛在这如许的深情里余波荡漾。
她连忙撇过头,想起自己在南京时以为他是严党一脉的痛楚,和扬州方府门前漫天喜庆下的心如死灰,不知怎的,突然有些难以言说的委屈。
“知道是知道了,但心里总有一股气想往你身上撒。”
她低声嘟囔一句,放下茶盏转身想走,却被陆烟客忽地环住了腰,牢牢锁在原地。
“既然想撒气,又何必走?干脆打我一顿。”
“你!”
见他摆出一副既讲理又不太讲理的模样,周牧宜昂起头,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故意抬高了手,作势想打,可下一息,右手却停在半空中迟迟没能落下。
站在她周牧宜的立场看,陆烟客的确上演了一场不告而别。
可这又不是他谋划的。
他寒症发作,昏迷十几日,若不是及时在那岩洞中拔了毒,恐怕今时今日自己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方姐姐成亲一事,本就与他毫无关系,眼下他们二人专门赶来跟自己解释了一场,若是她再这么无理别扭下去,多少有些不懂事。
仔细想想,于陆烟客而言,才刚死里逃生便来寻心爱之人,却发现她对自己大有恨意,心里必是难受得很。可即便如此,他却仍是一心想法子解除误会,不惜寻了借口跟到浙江来。
若不是情深难释,他又何必这样做?
周牧宜垂了手,暗自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缓缓抱住他。
“陆大哥,我……”
她想说我知道自己这几日有些谨慎过头,对你不甚信任,你能不能大度一点,别怪我,别跟我计较。
可一想起陆烟客的煎熬苦涩,她心中实在愧疚难当,几句轻描淡写的道歉之语,堵在嘴边怎么也出不了口。
“没事,我都明白。这件事伤你至深,是我没有安排妥当。”
陆烟客的声音轻轻柔柔地飘在耳边,她鼻头一酸,不由地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闷声道:“这些信,还有方府小厮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信是真的,不过写它们是别有目的。”陆烟客低头看向她,瞧见脸上的泪痕,心疼地皱了皱眉,抬手轻轻拭去。“如苑她身份尊贵,但又顶着一个‘难嫁’的名头,在外人看来,她定是日夜忧心自己的婚事。”
他将周牧宜拉到高椅前,看她坐下喝茶后才继续道:“方太师虽然离开了京师,但毕竟桃李天下,朝中不少清流官宦都是他的学生,素日里也多的是书信往来。我们是故意选在如苑定亲后才互通情书的。”
“所以,你们这么做,是为了让严党以为方姐姐对你情根深种,嫁给将死之人是无可奈何之举,从而让他们相信你从方姐姐那边拿到的,有关清流的消息都是真的。是这样吗?”
陆烟客见她已然推断出了自己的目的,点头笑道:“我家牧牧果然聪慧。”
“谁是你家牧牧……”话音未落,周牧宜不由地扑哧一笑,很快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可是我分明听那小厮说……”
“那是王玄买通的人,如苑她成这个亲本就是为了杜铖那傻子,根本没顾上吃席的都是谁,这才被王玄捉了空子。”
周牧宜疑惑地托着下巴:“王玄跟你是有仇吗?为何要来闹这一场?”
“没仇,但她觉得有仇。”陆烟客轻叹道。“她姐弟二人的心结三两句说不清楚,等我忙完手头的事,捉住了陈枫,再慢慢告诉你。”
“好。”周牧宜点了点头,又补上一句“一定要告诉我啊”。
“放心,等陈枫的事一了结,我什么都告诉你。”
陆烟客含笑着拢拢她的鬓发,忽地眉梢一挑:“牧牧,要不是王玄闹这一场,我都不知道你已然对我情根深种。”
哎,才规矩了一会,又开始没脸没皮了。
怎么总感觉这说话的语气有些像杜铖呢?
是了,他们二人从小一处长大,又是好友,肯定臭味相投。
原来这才是陆烟客的真实脾性,之前真是被他温润如玉的模样骗了。
周牧宜“哼”了一声,大剌剌靠上椅背,送上个不屑一顾:“我才没有对你情根深种,枉你在官道上走了许久,没想到对我还是这般猜不透。”
“看来方才是我说错了,”陆烟客低头一笑,郑重道:“是我对你情根深种。”
周牧宜脸颊一红,顿时有些坐不住,撇过头急急道:“你这人最近怎的老是这般不正经!”
“有吗?”陆烟客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灼灼的目光直望到她心里。“我不是一直都这样么。”
周牧宜低了头,双手扯着腰带想做出个正色模样,但心里的欢喜却一层层涌上来,逼得她嘴角上扬。
她想起方如苑口中那个打死也不说喜欢二字的杜铖,忽然有些落寞,叹了口气,握住陆烟客的手:“陆大哥,没想到方姐姐和杜先生居然有这么一段令人唏嘘的情缘。”
“他们两个是我见过的,最不可理喻的一对。”陆烟客无奈地摇摇头。“一个明明喜欢对方喜欢得不得了,但就是要找借口跑得远远。另一个一心要嫁他,却偏要和一个牌位成亲。别说你了,我这个从小跟他们一起长大的人,都看不懂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站起身,端了茶盏一饮而尽:“不过从他们两个身上,我学到了一件事。”
“何事?”周牧宜问道。
“喜欢就是喜欢,我绝不愿让心爱之人难过,也绝不会把她远远推开。”
陆烟客身姿凛凛,目光坚韧。
“情思与孝义,我要两全。”
他的声音如钟磬般在周牧宜耳中回荡不息。
都说鱼和熊掌不可两全,这世间,有谁不是舍下许多才仅得一隅偏居?
真要做到这般,背后须得付出多大的心力,忍受多深的不得已?
想到这里,她突然很心疼陆烟客。
自己位卑人轻,终究是不懂中朝行走的如履薄冰。
他走得这般艰难,却连半句辛苦都没对自己吐露过,为了护她周全,暗地里定是默默忍下了不知多少酸涩苦楚。
周牧宜啊周牧宜,他待你如此,难道你甘愿见他一人抗下所有,直到精疲力竭?
可我能做什么呢?我不过是双手空空的草野之民……
一念头忽然在她脑中闪过。
不,我并非双手空空!
我曾在姑苏驿任职,如今又开了专门送信的报房。信使的位置虽然小得不能再小,可不论是平头百姓,还是中朝权贵,甚至是军国要事,不都是由小小的“信使”来递送的吗?
严嵩一派手握重权,想必早就捏住了国朝所有驿站间传递的公函。若我能将报房做大,明面上以送信为生,暗地里打探消息,假如严党官员要对清流下手,我岂不是能早早知会陆大哥,让他们有所防备?
驿站被严党把持,军国要事定是被他们一一筛选过才呈送御前。如今海寇这般猖獗,朝中又有官员企图养寇自重。为官者阴险狠毒到如此地步,丝毫不顾念民生百姓的安危,如若清正者无法上位,国朝岂能安稳,百姓如何安居?
位卑者,仍须忧国之重,念民之贵,怀己之责。
周牧宜脑中一片清明,深埋心底的热血翻涌不息。
但她没有将这番思虑宣之于口,只是抬头望着陆烟客,望见他眼中倒映的那个目光坚定的自己。
陆大哥,就让我也默默地为你做些事吧。
为你,为我,为我们的亲眷知交,皇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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