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宜缓步走向农舍,脖子旁的长刀寒意森森,每行一步,肃杀之气愈加浓烈。
进了小院来到房间前,她右手微颤地推开房门,还没来得及观察里面的情形,一股冷然幽淡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吃了一惊,连忙用手捂住口鼻。
“不必紧张,这香对你无甚影响。”
陈枫轻推了她一把,两人进了房间,周牧宜这才发现,房间里灯火通明,桌椅井然,一应陈设如寻常人家般俭朴质实,靠近内堂的桌案上摆着一支燃香,方才那股气味正是由此而来。
陆烟客正坐在一张高背椅上,抓着椅把的双手青筋暴起,脸色苍白,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见她入内,嘴角微微一动。
“坐吧。”
陈枫收起长刀,给周牧宜搬来一张高椅,转身倒了杯热茶,塞进她手中。
“许久不见了,这几个月过得如何?徐兄在姑苏驿没有被我牵连吧?”
他淡然落座,语调平和,若不是屋角的那把长刀寒光闪动,周牧宜差点就要以为自己正在与久不见面的长辈闲话家常。
她低头望着那杯茶,迟疑片刻,放在一旁道:“陈叔,你真的成了海寇头目?”
“我是不是海寇,并不重要。”陈枫给自己沏了杯茶,饮了一口,目光扫了扫陆烟客。“你们两个孩子,还真是有缘。”
周牧宜不明就里,见陆烟客没有开口,脸色却越来越差,高声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他正常了好几日,寒症是时候发作发作了。”
“你!”
周牧宜急得站了起来,刚想奔过去看看陆烟客情况,却听见陈枫一声高喝:“坐好!”
她从未见过陈枫这般凛冽模样,吃惊不小,怔怔地站在原地。
“牧牧……我没事……你先、先坐……”
陆烟客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吐了口黑血。
“陆大哥……”
周牧宜心疼得鼻子一酸,可眼前的形势不是自己立马就能扭转的,她犹豫片刻,只得坐了下来。
陈枫点头一笑,恢复了和蔼的模样:“牧牧,你也不必着急,他的毒能解,陈叔是希望你们在一起的。”
周牧宜捏了捏拳,冷眼看着他:“你有什么话就快点说!”
“你想不想知道陆烟客为何偏要把你逼出驿站,又助你开报房?”
这是什么意思?
我离开姑苏驿是因为夹带私信被陆大哥发现,那时他不过是为了履行巡按御史的监察职责。
后来开报房也是我自己的意思,怎么陈枫话里话外好像是陆大哥在暗中谋划一般?
周牧宜皱眉道:“我出驿站,开报房,都是我自己……”
“牧牧,你是被人当枪使了。”陈枫呵呵一笑,往日看来亲切和善的面容,如今却很是瘆人。“他找你,是因为你从小熟知江南地形,又知道如何替人送信送物,他想利用你在江南建立属于他一个人的消息网,从而对付严嵩,给他父亲翻案报仇。”
周牧宜震惊地看向陆烟客,脑中一片混乱。
难道说,自从陆大哥到了苏州府后,我的行动目的都在他的算计和推动之中?
可照陈枫说来,陆大哥这么做都是为了与严嵩对抗,即使他没有对我吐露实情,可仔细想想,我并没有真的失去过什么,反而认识了不少能助我开报房的朋友,还因此实现了多年的心愿。
若陈枫想借此离间我和陆大哥,那他这算盘还真是打错了。
周牧宜闭了闭眼,脑中渐渐清明,正想出口反驳,却听见陈枫继续道:“我告诉你这个,并不是想拆散你们。刚才我也说了,是希望你们两个在一处的。”
“那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为了告诉你,你和他的缘分早在十三年前就种下了。只可惜,是一段孽缘。”
陈枫的声音在周牧宜耳边振荡不息,心底的疑惑层层翻涌,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陈枫,你说来说去,还是想离间我和陆大哥。”
她顿了顿,目光柔和又坚定地望向陆烟客:“我知道他还有很多秘密没同我说,但我信他,我愿意等他有朝一日自己告诉我,而不是听信你的胡言乱语。陈枫,我们二人早已心意相通,等回了苏州,我便嫁他。”
一番话让陆烟客心头一暖,浑身的寒冻之痛仿佛被瞬间驱散。他艰难地抬头,看着那个自己从三年前开始便默默凝望的姑娘。
她是有些小冲动,可从来都不是什么无知少女,论说清醒理智,更是半点不输他人。
见他们二人情深如此,陈枫却摇头一笑:“牧牧,你啊还是年轻,连心爱之人是谁也不查个明白,就不管不顾说要嫁他。”
“你别……白费口舌,我的事……早晚会告诉她。”
陈枫放下茶盏,盯着额头冒出细碎汗珠的陆烟客:“你只道牧牧是你救命恩人之女,却不知你以为的救命恩人,其实是你的杀父仇人。”
此言一出,周牧宜脑中轰鸣作响。
什么救命恩人、杀父仇人,我跟陆大哥素不相识,陈枫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猛地站起,刚想出言反驳,余光却瞥见陆烟客脸上难以置信的神色。
难道,难道我们两人的父辈,当年真的有什么我并不知晓的秘密?
若我爹真是陆大哥的杀父仇人,我,我……
她心头一痛,颓然跌坐,思绪如乱作一团的麻绳,怎么也摸不到头。
“牧牧,我知道……你是谁,别被他三言两语……乱了心神。”
陆烟客极力说出的一句话犹如当头棒喝,击碎了她脑中的混乱不堪。她深吸一口气,扶着椅子慢慢站起来,双目凛冽:“陈枫,你最好拿出证据。”
“证据我自然有。”陈枫又是温和一笑。“没想到几月不见,你长大了不少,也不那么冲动,倒是我低估你了。”
他瞥了陆烟客一眼,兀自点了点头,露出个叫人捉摸不透的满意之色,喝了口茶缓缓道:“也罢,便与你二人聊一聊十三年前的事。”
他起身走到两人中间,抱手一叹:“看到你们两个,我总会想起十三年前的徐大哥和曾制台。”
见周牧宜面露疑惑,他笑道:“说起这位曾制台,实在是个赫赫英豪。当年他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以微弱之力抵挡俺答强兵,后来却被严嵩污蔑致死。”
“你说的曾制台是曾铣?”
“没错。”陈枫拍拍陆烟客的肩,对她道:“这位曾制台,就是你陆大哥的亲生父亲。你啊,都要嫁人了,却还不知夫君姓甚名谁。今日我便告诉你,他叫曾恪。”
恭谨循礼,谦卑持正。
陆大哥,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名。
从前我只道你的名字如烟似客,多少有些萧索之意,却不知你竟有这般痛彻心扉的往昔。
仔细算来,曾家倾覆时,你不过十三岁,正是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时候,却一朝家破人亡,投告无门。
周牧宜默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字字血泪,心痛难当。她站起身,走到陆烟客面前握住他的手,听见他轻声说了一句“我没事,牧牧你别哭”,才愕然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曾家是冤得很,连我也忍不住要为其一叹。”陈枫满脸温和,看着陆烟客摇头道:“只可惜你父子二人都有些蠢笨。一个以为皇帝信他,一个错把杀父仇人认作救命恩人。”
“陈枫!”周牧宜猛地抬头,脸上愤怒难当。“你阴阳怪气,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不过是当年的一点真相罢了。陆烟客,你以为自己感念多年的周伯父,当时只来了你曾家报信?”
陈枫呵呵一笑,眼中看不出半点狠辣。
“你如今做了官,多少也知道一份公函从京师送到扬州府至少需要四日。可为何你这周伯父前脚刚从曾家离开,后脚便立即有南京府兵上你家拿人?”
一丝不敢相信的猜疑从周牧宜的心底冒出。
从京师到扬州或南京都是一路,同路的公函不会让第二人递送。扬州在南京以北,若是要去南京,必须先过扬州。
难道他的意思是,我爹明知曾家有难,故意绕道去南京送了抓人的公函,然后才来扬州报的信?
还是说,根本就是我爹跟着南京的府兵来的扬州?
没等她想明白,便听见陈枫继续道:“那日南京暴雨如注,入城之人皆被淋得透湿,可叹官兵到曾家拿人时,抖出来的那份公函甚至都还没干透。
“陆烟客,你这么聪明,难道想不通根本没有什么提前报信,而是你这位周伯父直接从京师去了南京,带着领了公函的南京府兵奔到你曾家捉人?
“说到底,根本没有私拆公函一事,他只身前来,不过是先行了几步,扮个好人假装给你们报信,免得日后你曾家无罪开释时,私底下找他麻烦。”
“不可能!”周牧宜咬牙道。“我爹不是这样的人!”
“牧牧,你那时不过六岁,哪里知道你爹心中在想什么。他一个小小驿使,无意中搅入朝局纷争,若不为自己留条后路,两头讨好,又岂能活下来?”
周牧宜心乱如麻。
陈枫所说句句合情合理,连那日南京暴雨倾盆、公函透湿都知道,找不出半点错处。
她望着眼前仍在与寒症对抗的陆烟客,心底猛地一痛。
难道我爹真的参与了曾家冤案,还做了投机之人?
她不由自主地松开陆烟客的手,谁知却忽地被他握住。
周牧宜迟疑地抬起头,发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正坚定地望着自己:“牧牧,我知道……你是谁……”
她慌乱的心绪顿时澄澈清明,一句话在她脑中闪过。
“……可叹官兵到曾家拿人时,抖出来的那份公函甚至都还没干透……”
不,不对,有一件事陈枫定是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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