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操馆里的日子是枯燥无味的,甚至可以说是令人煎熬的。训练中,伴随着大把大把抛洒的汗珠子落下的,还有每个人的泪滴儿:与其说这是苦累折磨下流出的感情流露或宣泄,不如说这是一种生理性的眼泪,是身体各处的疼痛、无法征服的失望形成的直觉映射,在教练注意到之前转瞬就被风干。
胡旭平目不转睛地站在带海绵池的高低杠一侧,六月步入尾声,京城炙热的阳光如熔融的岩浆般倾泻而下,体操馆里的中央空调天天开足马力输送冷气,倒是吹得他昂得发酸的脖子冷飕飕地难受。
简秋宁还站在杠下,活动一下手腕,调整一下护掌,终于咬了咬嘴唇,越上高杠。屈伸上摆倒立,向下回环借力,空翻越杠瞬间转了大约一百度,然后两手交换位置成反握抓杠,利用身体的惯性完成剩下的转体度数,看起来动力性已经颇为富余。
“好,总体没问题,但是越杠不要有犹豫,眼睛始终看住焦点。”胡旭平点评道。“来,再走一个。”
就在简秋宁第二次尝试即将抓杠的瞬间,跳马场地忽地传来一声凄厉痛呼,吓得她右手直接没挂住杠,还好胡旭平在一旁及时伸手托了一把才没拧到另一只胳膊。
练体操的女孩子们从小就要经历疼痛的洗礼,从开韧带的刺痛到落地瞬间的闷疼,更别提时有大大小小的伤病。到了这个在国家队体操馆里训练的年纪,绝大多数人都习惯了以柔韧和坚忍代替痛哭流涕。
所以今日这一声痛呼,在体操馆里着实瘆人得紧。其它三块场地上的队员教练也都静静地投去了目光。
“不要动,先不要动。对,哪里都不要动。”谭胜男的声音仿佛装进了金属笛管,尖锐地让人能听出颤抖得频率之高,一手指着坑里海绵垫子上仰躺着的柯润雨。“老陈,你去医务室叫一下担架过来。”
陈松涛答应一声拔腿就要跑,却被一声尖利的哭叫拖住了脚步。
“陈导,陈导。”柯润雨僵硬地维持着跳马失败翻倒在地的姿势——半是疼得半是被谭胜男吓得,一只手捂着脸,指缝里泪水源源涌出,眨眼间就在浅蓝色海绵垫上洇出了一小块悲伤的深蓝。另一只手臂向空中拼命延伸着,似乎想要拉住陈松涛急迫的脚步。“陈导,谭导,求求你们了,我不要去医务室,我不要去医务室。”
“什么叫不去医务室?柯润雨,你别和我撒娇,乖乖地给我去做检查做治疗,你这个伤搞不好还要去医院。”谭胜男暴吼,声带几乎要拉出迸射的火花。“老陈,你快去啊!”
“我不去,我不去,后天要队测了——”柯润雨闭着眼睛尖叫,脸色青白,印堂却红得发亮,那声音之惨戚让众人心下都是隐隐生寒。
却见陈松涛回过身来,向谭胜男使了个眼色,谭胜男会意,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奔去。这里陈松涛则蹲下身来,柔声道:“润雨,你别急,咱们先让队医看看好不好?开点药治疗治疗,这样队测才不会耽误啊。”
柯润雨果然噤了声,细碎的抽噎着,不知是被陈松涛的话暂时安抚住,还是认清了不幸的事实。
担架抬进来了,陈松涛和黎宾配合着,小心翼翼的把柯润雨在担架上放平。在谭胜男“有什么可看?”的怒斥声中,大家各自回到原本训练的器械上,只是从来熙熙攘攘的体操馆里竟是静得没有了一点声音,只有京城一向肆虐的夏风碾过窗棂和门板的声音。功名利禄,爱恨情仇,一切尽在其中。
“伤在脚踝,滑膜和韧带都出问题了。”宿舍里熄灯后的浓黑中,杜明暖悄声叹息。“必须马上做手术,青奥会是赶不上了,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对面的床架子吱吱呀呀地响了几声,显示着简秋宁同样无法清寂的心绪。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声幽幽感慨:“或许上个礼拜我就不应该鼓励她的,倒不如跟她说,你的撑马力量太差了,别折腾720了。”
“别,你知道的,她自己对这个动作是心心念念的。何况我们组还是跳马强组呢,就算你这样说,谭导和陈导也不会轻易放弃啊。”杜明暖连忙悄声截住好友的话头。
“是啊,你们组跳马的确强。除了闻知雅这个完全不练跳马的,其他人都有58。听说上个周期的婉姐也登陆过900呢,可惜那些视频都找不到了。”简秋宁暗自摇了摇头,想到陈松涛和谭胜男这对老牌教练组合带出的几位著名弟子个个都在跳马上有所造诣,在这个项目上自然是有足够丰厚的经验;再想想这个项目本身的高失误率和高受伤率,心底那一丝不靠谱的怀疑到底还是消洱于无形,接着困意便沿着酸疼的双臂攀援而上。
杜明暖打了个哈欠:“可惜那套新编舞了,还没来得及练。后天的队测,她一直念念叨叨的,也还是错过了。唉!这回队测跳马的阵容的确强,一个62一个63,加上好多60和58。诶,秋宁,听说那天会有体育周报的记者来采访,会给这次队测中拿出来的新动作写几篇专题报告,不会说的就是你吧?”
“秋宁?”杜明暖兴奋地连说了一大串,对面却只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她不由得翻过身来咕哝道:“说别人的事儿你就有那么多话,现在说你的事儿,你倒给我装蒜。行吧,我也要睡了,累得很呢。”
“小何记者是吧?来,这里这里。”因队测的举办而格外热火朝天的跳马跑道旁,章龄微笑着打量了一下面前体育周报年轻的女记者何洛:白t恤配上深色的牛仔裤,肩挂一只枫叶红色帆布包,梳着高高得长马尾,白净额角上的碎发在金灿灿的阳光下轻扬飞舞,在她周身渲染出一份独特的氛围——似乎是一种直挂云帆的少年意气。
“章指导您好。”何洛展颜,两枚酒窝透出青春的玫瑰色,“这位就是莫青如吧?”跑道上,身着正红队服的莫青如正如风般掠过,跳马器械旁陈松涛扎着马步站定,待她前手翻发力过后微微发力将她的身子向上抄起。这是改善高度的训练方式。
“啊,对,小何记者对咱们体操队还挺了解的嘛。”章龄点微带惊异地点头夸赞了一句。看来赵如燕的推荐并非空穴来风,采访体操项目的记者大多是临时抱佛脚,像何洛这样第一次接触这个小众项目,却能在瞬息之间便认出尚未扬名立万的女队小队员的,实在是不多见。
一番忙乱之后裁判员举起绿旗,示意测试开始。凌雪的脚伤拖拖拉拉,一直未能彻底痊愈,这场队测只计划参加平衡木测验,一会儿平衡木上还得要加绑防护软垫。柳曦原本就只掌握最基础的尤尔琴科360;柯润雨的退出宣告了徐若澄锁定了青奥会的参赛名单,今天队测无非就是走个过场,出于保护的目的,章龄也不打算让她尝试还不算稳定的尤尔琴科720。于是,章龄在跳马比赛期间便可以一尽陪同解说之责,给何洛好好介绍一番需要浓墨重彩加以呈现的那个“新动作”。
柳曦、李奈和杜明暖前三位率先进行了比赛。队测打分甚至较全锦赛还要再严格些,三人虽是顺利完成,e分都徘徊在8分上下。章龄点评扼要,何洛认真倾听,时不时点头低声附和。正当章龄逐步放松了对这位不走寻常路的女记者的“警惕”时,就听她惊喜叫道:“哇,这就是900吧?原来简秋宁出900了啊?”
“是啊,这就是现在国际上主流选手使用的高难度跳马动作,也是我们目前训练产生的新动作之一。”章龄沉稳应答,“不过呢,这目前还是我们队内训练和测试中的成果,暂时还是在咱们内部交流学习,小何记者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明白。”何洛俏皮地扬了扬唇角,手中相机马不停蹄。“章指导,其实我看外国的有一些明星选手,她们练出新动作都是会第一时间在个人社交媒体上分享出来的,这样也吸引了很多粉丝的关注和喜爱。”
“国外的体操事业建设确实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的地方。”章龄眼睛一眯,看着153的得分打出,脸色微不可查的沉了沉。他就说这位小何记者的做派怎么如此熟悉?可不就是和简秋宁那丫头一样吗,总有那么多不合时宜的主见。
何洛似乎感受到了章龄身上莫名喷发的威压之气,无意识地偏了一下头,目光却勇敢地直视对方。“那您的意思是,莫青如这个新动作不仅仅是局限在队内测验?”
“下一周的单项世界杯法国站,我们打算派出莫青如参加比赛。”说话间,莫青如的两跳都已结束。第一跳难度60的冢原360稳扎稳打,虽然有一贯的屈髋问题,但落地基本站住;第二跳62难度的前直540,尽管落地还是向后迈步子,却得益于高远度的小幅改善,看起来比初登陆时又多了几分稳妥把握。15000的平均得分引得在场众人纷纷鼓掌喝彩,何洛也跟着脆生生地叫了句“好”,这尴尬的话题便这样被轻轻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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