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是临时搭建的裁判席，面前是模拟正赛的分数显示屏。抬头望，简易看台上坐着一排各个省市队伍的领导。
第二次队测，真的已经开始了，简秋宁这样默念着，从未有过的紧张从心底滋生。
大名单内的七人加上一个将要征战青奥会的徐若澄，八个人队测的第一项还是跳马。巧合的是，上一次败于心态的方月涵这回被排到了第一个上场。
一片加油声中，方月涵咬着嘴唇亮相，手臂从扬起到落下有明显的迟疑。助跑，撑马，腾空。
落地瞬间重心太低，头几乎要触到小腿。但这是一个成功的冢原720。
“有了！”梁淑激动大喊，冲过去将方月涵搂在怀里。“我怎么说的来着？大胆做，你都可以的。带过的运动员里，跳马这方面就属你天赋最好。”
“60+90+02，总分15200。”充当记分员，拿着喇叭报出分数的正是挽着长长马尾辫的谢听兰，一口冀省人标准的普通话里此刻含着一丝轻轻的颤抖。
“不是吧？分数这么高？”已经站上等待区的李奈瞥了眼显示屏，怪叫一声，“还没接轨国际就超越国际了？”她自个儿跳的还是平平无奇的尤尔琴科360，有点屈髋，也没完全钉住，裁判却延续了“挥泪大赠送”的风格，打了92的e分。要知道，在世锦赛上，任你多么优质的尤尔琴科360，完成分要打上9也不容易。
紧接着上场的便是杜明暖。她的尤尔琴科720发挥一如既往地稳定，落地稍稍后跳一步便定住身体。
“e分也92啊，不好意思，有点委屈你了。”李奈走上前与杜明暖拥抱，眼神犀利地扫射一周，倏地奇道：“暖暖，上边那个一直跟你们袁指导说个不停的是谁啊？”
杜明暖张望了一眼，笑道：“这好像是桂省队的韦指导吧。上回全锦赛之前，鄂省队和桂省队不是到我们浙省来交流过一阵嘛。”
“交流？只怕是所图非小。”李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来，似笑非笑地上下估量着杜明暖，“你们袁导这是给你响鼔配金锣哪。”
杜明暖不自觉地晃晃脑袋，好像这样就可以甩落关于名单的讨论带来的莫名不适。她举起一根手指竖在唇上向对方示意，“嘘！秋宁要上了。”
简秋宁呼出一口长气，转瞬间两月时光飞逝而过，曾经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动作已然变得驾轻就熟平平无奇。
助跑有力，高远俱佳，落地钉住。二楼看台上齐刷刷地响起一片喝彩，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倒吸冷气的声音。
简秋宁仰头亮相，不期然间就对上了王远洲熟悉的眸子，远远地只见他双手高举过头使劲拍着巴掌，下巴夹着大概是刚刚举起来拍录像的手机，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只是眼眶还没来得及因温暖而泛起湿润呢，她便忽然觉着另一缕冰凉目光落到自己面上，随之心头便莫名攀上了一丝警兆。
“妈呀，16150巨分，男队都拿不到这样高分。”杜明暖兴高采烈地奔过来，拥抱好友，下一刻便听到简秋宁借着把头埋在自己耳边的机会轻声问道：“上面，粤省黄指导后头那个棕色头发的是谁啊？”
“啊？”杜明暖松开两只紧紧搂住简秋宁脖子的臂膀，挠了挠头困惑道：“这是京市队的卢导啊。奇怪，你们今天怎么都跟我打探起八卦来了。”
“刚才这一跳分腿是控制在点三以内了，不错。”胡旭平如平常训练一样，走过来点评简秋宁刚才的发挥，“高度很好了，远度还是可以稍微再改进一点点。”
“胡导，那位卢指导的眼神……总是在盯着我，怪不舒服的。”简秋宁握住胡旭平递过来的手，悄声求援道。她本来不是这样莽撞的人，然而刚才那位卢指导盯着她的眼神实在冷得带上了露骨的怨愤之意，再念及让各个选手都在纷纷议论揣度的众位省队领导前来观赛之事，心里竟是一个劲的狂跳。与其让这样惶惑不安的状态影响后面的比赛，倒不如索性跟教练打听个明白。
胡旭平微微仰头粗看一眼，那烫着棕色大波浪长发的京市体操队总教练卢毓芳果然还在朝这个方向投来眼刀，心下便是一凛。体操队教练开会的内容未经允许是绝对不能向选手透露的，譬如各省市队伍的领导要参与名单的最终决定，这件事队员们目前还都全不知情。但如今这个局势显然对简秋宁已是十分不利，她又不是大多数半大女队员那种一切听凭安排的性子，这些省队的负责人们也都绝非省油的灯。若是将简秋宁一直蒙在鼓里，她心下也自会有猜疑担忧，到时候影响心态不说，万一遭人有心算无心，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想到此处，胡旭平也横下心来，斟酌了一番措辞：“各个省市队伍的领导今天过来都是有重要目的的，明白我的意思吧？所以出现这些目光其实都是正常的现象，咱们把自己的最佳水平发挥出来就好。”
“明白。”简秋宁迅速点头，顺手就将皮革大护掌套在了手掌上。她其实早就该明白的不是吗？李奈和莫青如可都是来自京市队的选手，虽然京市队也算华国女子体操界的老牌五巨头之一，要让两位选手同时挤进只有六个人的大名单里去，还是有够艰难的。再仰头去看孤零零站在看台上，与其它六位教练略有些疏离的王远洲，她不由得又流露了一丝苦笑。
经过了世界杯的检验打磨，莫青如的冢原360度加前直540度这两跳也变得稳定起来，质量说不上是超绝人寰，但在这次队测的打分环境中，似乎也当得起92上下的e分。再一次博得看台上各位教练的掌声也不在话下。
“都是你那天拦着我不让说，要我看，58、60、62都应该设不同的加分才对。”谭胜男满脸笑容，但对着老搭档陈松涛，嘴上批评埋怨那是源源不断，“你看看，再简单的动作只要钉住不就可以加点一吗？我们青如这两跳多棒啊，就是落地往后动一步，居然才比人家跳360的多加点一——等等，这柳曦怎么还要加个软垫才跳啊？这不行吧？”
“哎哎哎，加软垫可以算是测试动作，难度分不能加进总分的。”陈松涛一边扶着杜明暖在短杠子上练习长半径转体，一边温声解释，只是在看到谭胜男逐渐火星迸射的眼睛时缩了缩头，后面的补充之语也接近自动消音：“但是如果有……那个……加分的话，可以……加进……总成绩里去。”
柳曦的跳马弱就弱在她那借不上力的撑马技术，而作为出了后直1260度和后直1080度长挂串连接的人，光论纵轴转体的转速，她在整个国家队里若认了第二，可就没人敢称第一。现在落地区铺了厚厚软垫，对她这样转正720度不成问题但是高度不够充分以做好落地准备的而言相当友好。尽管落地之后有点狼狈地踉跄了好几步，但承认难度获得额外加分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再接下来的一切就是顺理成章。加软垫尝试的尤尔琴科后直720度只能计入加分，不需要正式打分。撤去软垫之后，柳曦又跳了一个一直惯用的尤尔琴科360度，质量尚可落地钉住，完成分达到了9266，再加上钉住的01加分，总分14366。
“好样的，曦曦，再加把劲把720登陆，就是争夺全能金牌的选手啦！”粤省体操中心的黄树言主任是个膀大腰粗肚圆的矮胖子，把两只蒲扇样的手掌拢在嘴边大声叫起来，连脚下看台都在微微颤抖，赛台上众人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而张卉又把那块倚在赛台旁的软垫拖到了落地区，显然后边踩上起跑线的徐若澄也要依葫芦画瓢。毕竟上次队测，她强行冲击720差点受伤的事儿还历历在目呢。
“什么玩意儿啊，我们华国队里谁还没有出过个把软垫上的动作？”李奈气得直跺脚，“早知道真有人利用这条规则捞水分，老娘也把软垫子抬出来。至不济，也是真正登陆过720的人……”话音未落就被梁淑的一声暴喝压住。
“咦，奈姐，你还跳过720啊？”眼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徐若澄身上，只有杜明暖实在按捺不住轻声问了出口。就像李奈说的一样，软垫上跳过720是丝毫不稀奇的，能进国家队的基本都试过。但是有过登陆的720可就完全不一样了，起码像李奈这种一项拔尖两项尚可的选手，若是搭上一个尤尔琴科720，那完全是到国际大赛上进全能第一组的啊。虽然杜明暖进队晚，但近几届世锦赛奥运会她也都认真看过，事实却是李奈在这三次世界大赛中都是充当高低杠单项选手出场。
“呵呵……那当然是跳过的……”李奈转过头来，在一片“徐若澄真棒”的助威声中笑得分外冷艳。杜明暖正觉得身子都有些发颤，在心里大呼“好奇心害死猫”，就听到李奈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叹道：“放心吧，不是怪你。只是……白驹过隙，一晃就是四年过去，有的人都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最后几个字太过温柔，融化在谢听兰高声的报分中，就连竖起耳朵的杜明暖也没有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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