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人在荒道拓出了新路,重物压在佝偻的背上,皮鞭挥在单薄的身形上。
灰布袄子脏乱污差,污垢似的素白小脸在劳作下脸色发白,心底咬着牙在坚持。
苦寒的天气里,她的家仆为她扛下每一份劳务,看守的齐兵便让她重新再做,决不让她要闲余之时。
这幅情景愈发让人觉察此女身份不俗。
身体摇晃的厉害的时候,她又能毫无缓阻的重新站起来。
连绵几座灰绿的山峦使她微微迷了眼。
阳邑自语低声:“会逃出去的。”
芸芸歪头看他,脏乱的小脸唯有一双清亮的眼眸似在发光。风雪里,有人不堪重负倒地而亡,有人伺机而动蕴酿逃离。
营帐门一掀,那帐营中坐着一人,一入帐营犹如遮天蔽日的血红袭来,似有古老的梵音响起,带着威严和肃杀的面孔剑眉星目,那双黑眸见掀帘而入的来人,眸光锋利逼视。
来人神色凝重,递上折书。
周悟眉梢一动,抬眼寻去,下一刻轻撩眼皮向下属看去,手上将折书随意一搁案上。
“投亲?”
“这出现的也太巧了吧。”
下属半落了目光,依言道:“南州历来都是膏腴之地,物阜民丰,这块骨头康王怎么都是要啃下来的。许多定居此地的人家为了避祸也举家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倒也不奇怪。”
周悟眸光掠过案上的折书,侧着眸扫了眼下属。
“她身边的那些护卫,是普通人家能培养出来的?”
周悟眸深,晦暗不明道:“查清楚去吧。”
下属领命应是,一前一后前来议事的亲兵领着蒙面人手持着信函进来,下属垂首肃穆出来后就悄然退到旁处。
“贵使前来所为何事…”
“协助…十四公主…捉拿…”
下属垂眸,瞳孔微微一缩,面色如常悄然离去。
周悟从容含笑。
“贵使。”
蒙面人感觉到了周悟落到他身上的目光,莫名地感觉由内而外的打了一个冷颤。
“一个区区的皇室余孽也抓不到吗?前有不知下落的储君,后有抓不到的公主,都能上天入地叫逃了你们的眼不成,依本将看,这皇位若是不会坐,换有头脑的人坐便是了。”
周悟的目光隔了层淡雾,无形中似有了层距离,慢慢地下压到蒙面人的身上。
蒙面人眸光一暗,心里发毛,遂已解释说,主人初登大宝,四面受害,有世族敏氏的阻扰的缘故,才不得已求助真诚的盟友。
周悟笑了笑,但未笑到眼底。
“本将不辞千里而来,贵主妄想用个一招两式打发我,那就不真诚了。”
“真诚不是用嘴说出来的,不拿出点诚意出来,叫我这个盟友怎么相信你们。”
“大军驻停此地半月有余,贵主若想起用石头才知道搬石头,恕本将倒要怀疑起这“真诚”的盟友了。”
蒙面人兜帽下的脸神色变幻莫测。
“肃王爷容我再辩,您有所不知,这十四公主是击敏氏的利剑…”
正待他欲再言时,却见周悟抬手止住了他。
“贵使,莫要再言,如果这是贵主的诚意,那么我想我们没有再继续交谈的必要。”
周悟不由分说的打断,令蒙面人心底一沉。
“本将不插手他国内政,贵使走吧,本将就不送了。”
蒙面人脸色变幻莫测,迅速低头,掩下脸上的难看。
周悟绕了一圈重新折回营帐后,看着舆图还未深看多久,营帐外头就乱轰轰的有马蹄声和吵闹声。
周悟收回了目光,面色如常地掀开帐帘。
人还未走全出去,喧嚣的尘土就扑面而来,震耳兴奋的叫喊声,自营帐外有一匹在奔跑的马儿,随着马儿的奔走围随的人群暴出的兴奋声更大了。马匹下捆着一个灰尘尘的分不清的人,骏马奔走,那被捆着的人儿也被拖动起来,几次与地面碰撞、摩擦。
周悟轻撩了眼皮。
亲兵眼尖见肃王出来后,正了神色说道:“这是个逃奴,撺策着闵奴□□逃离,几欲让她逃走了,还好人追了回来。”
这会周悟隐约瞧出来了那系在马绳上的是那个不服的奴隶。
周悟低语:“只追回她一个人?”
“其他人那敢有胆,跟着她出去的人要么死要么残,她的家仆弃她而去了。”
周悟示意他不必再多说,面不改色地往那人群中走,握着腰间短剑,向她走去。
马背上下来了一个悍将:“请大将军处置她。”
“善待这些奴隶,他们不会感恩您,只会想着怎么从您身边逃离。”
“闵人不值得怜悯。”
悍将面上闪过一丝狠毒,恶狠狠地说道:“将她赐给我,我要让她知道什么是代价。”
周悟不动声色地往地上的她看去,灰扑扑的,纤瘦的身躯,裸/露在外的肌肤擦破很多,在流血。大概是疼的吧,她的眼睛紧闭在抽气。
他低头靠近时,她睁开了眼睛。
然而也没有很多力气去动,她的手被捆着,动弹不了,唯有一双眼还在睁着。
是亮的。
他拿短剑割开了捆着她双手的实绳。
悍将正要说话之时,却见肃王爷抬手止住了他。
那道深浅不明的眸光意味不明地落到了她身上,她虽气竭但目光仍如饿狼般用一种说不出的眼神死死地盯视着他的手,只要他敢碰她,她就咬死他。
咬死他的想法从她脑中一闪而过时,她仍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对她来说,只剩下咬这个反抗方式了,这种想法的出现或多或少都有些对现状的反抗无力。
他收住了手,看着她:“没跑干净,叫人抓了回来,你失败了。”
“既然失败了,那就留在齐营,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一些事付出一些代价。”
话语毕,他成功地看到了她花颜失色。
她咬着牙,散乱披散的乱发贴在她脸上,倒有股别样的颓败美。不得不说,她确实是有点鹤立鸡群的脱俗,能叫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周悟撩了眼皮,轻看旁侧虎视眈眈的悍将,“将人带下去吧。”
见那悍将面上闪过的狠毒和兴奋,周悟又说道:“让人带她下去梳洗一番送到营帐。”
话语落,悍将脸上闪过一丝不甘,但又快速掩下去了,对着那逃奴的脸色确是不好看,言语行动多了几分粗鲁。
周悟扫了他一眼。
他迅速低头,掩住了难看的神色,待周悟重新入回营帐后,他才抬起头,看着逃奴,脸上神色莫测起来。
灰压压的天空,简单梳洗过后,芸芸就被人送去了周悟的营帐。
粗布麻衣,她披着发,身上此刻尽管保持着她最喜欢的干净,可她灰败的不见仍何一点光色,此刻就如同待宰的羔羊。
此情此景,落到贼人手中,已是死地。
上一刻发生什么她已经知道,可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她毫无预防,若是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她大概会死吧,从落入齐人的手里后,她就一直报着必死的心态。
想到此,她心底难免有些难受。
会死吧。
一个女人沦落成俘虏,将面对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她确感到破灭。
死吧!做好必死地决心!
眼前这个人没什么好怕的。
这般想着,她目光也堂而皇之直盯盯地直视着帐中的那人,他的身形约是极高的,也甚是挺拔。气场甚足煞气萦绕,一度让人不可逼视他。
这个人为何会令人害怕。
面对他,人本能地会把自己包裹,不让他窥见内胆。
一朵藏着锋刃的鲜花于硝烟弥漫中被人窥见折起,只因其身上带刺,采摘者也为之所伤。所以她必须装成含羞草,用抗拒外界施来威压。
若叫他发现,今日过后,世上是否会少掉某一个人,或者又多了某一个人,这些是未知,她此刻携裹着秘密面对着敌人,若不提进精神应对,只怕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芸芸全身不自觉紧缩,寒毛竖起,手始终覆在腹部前,也不自觉地蜷缩着,她一言不发的沉默着。
若真到了那种地步,那就死吧…
这种消极的想法一出芸芸也被自己吓了一跳,死…怎么能死,死了还怎么见敏珩舟和太子哥哥…她不可以死,就算要她在尸山人海中爬出来她也不能死。
他让那将领送她来此帐中,存的是什么心,她不知道,也不敢深想。她虽是没经历过,但也有所耳闻劫掠来的女俘做何用处。
本就差一步就能离开了,可那曾想还是被追截回来了。她的心情糟糕不压于此时,若不快点逃离,她只怕自己控制不住上去就给人来一刀。
帐内有令人压抑的死寂,周悟黑漆漆的眼眸里挟裹锋刃,压迫性带着考量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脏都掩饰不住的脱俗,洗干净后有天然去雕饰的清艳。他果然没看走眼。
“用不住那般拘谨。”
“本将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就行。”
“千万想好再说。”
耳边背后响起那道不容置喙的声音。芸芸不自觉地摸到腰间,那个地方原本放着把短刃,可那处早已空了,心里没有足够的安全感,她压低眉眼垂下眼眸掩住眼中的戾气眦睚,缓缓地抬眸。
那考量的目光几乎要灼伤住她。
芸芸此刻忽然知道了敏珩舟和太子哥哥在提起齐室的周悟时的忌惮了。
在敏珩舟的嘴里,常用奇葩来称呼齐室皇族。一窝歹笋里也长出一根好笋,齐国这几年也全靠了周悟才撑下来,不然靠那贪图享乐的齐主,国早亡了不知好几回了。
这是闲语。而此刻的芸芸可不敬佩他,这种天生就是敌对关系的人用仇视也不为过,周悟这波趁火打劫勾结逆贼反王,肆意践踏进她闵国的国土臣民的作派,芸芸恨不得几欲捅他几刀。可在这动荡的局势下,就连她,此刻也不知他要如何处置她。
几乎一瞬间,她脑中快速闪过好几个的下场,如果今天一定要交代在这了,那么带上一个敌方将领也是够本的,至少,会为敏珩舟和太子哥哥扫清一些障碍。
芸芸脑子在飞速地运转中,她在估算自己刺杀这个人高马大的周悟有多大胜算。
但纵是神游天外、胡思乱想下,芸芸的理智还是短暂地回来了,她一个弱女子对上一个久经沙场的健将没有胜算可言。
“乖乖回答,若不然,本将就将你丢出去,你可明白。”
在对上对方那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寒目时,芸芸下意识的心中一紧,她沉默地垂下眼。
“南州人士?是或不是?”
“…是…又不是…”
“到底是不是…”
芸芸抬起眼眸,落入了对方那深邃的眼眸中,迟疑地摇头。
“不是。”
周悟的眸光暗了下来:“诚实是一个高贵的品质,好姑娘,你明白吗?”
芸芸垂下眼眸,掩住锋芒,抬眼见对方那公事公办的冷漠模样时,她猛地一抓住话里的机锋,“我所言非虚。将军希望我说真话,我自然也希望将军能放我一马。”
“我落入齐营,是巧合,没有一个大家闺秀会希望自己遇到这种事情,路上所遇种种不平也叫我感叹命运多舛,世运不好,望将军怜我。”
尽管很恨这个人为自己的国家带来战乱,为敏珩舟和太子哥哥带来危机,但此刻她也要伪装自己起来,柔弱自怜之态若叫她能脱困,那她扮也行。
她似乎已经看清了一点点他的本质。
周悟沉着目有意多看了芸芸两眼。
他不说话,周身的寡冷和疏离让人胆寒。
芸芸顷刻间全身紧缩,仿佛自己此刻如同剖干刨净的出现在此人眼中,尤其是目光闪躲间不自觉地对上对方那双狭裹着锋刃的利眼时,周身寒毛不紧一竖。
但总要迈出那一步的,只要一想到敏珩舟的信条,无形中就有股力量能支撑起她外强中干的虚有其表。
她楚楚可怜,多日的疲劳和刚被抓回的狼狈未使她面容憔悴,望着他时,柔弱无依的说出那句“望将军怜我”,怕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软了下来吧。
“军中无女人,你让本将如何怜你?”
他看着她。
她的瞳底清澈纯净,仿佛一染即黑。肌肤白净如玉,十指纤纤不染尘埃,周身的气度一看就知道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怕是这些时日遭的罪是她这辈子吃的苦最多的时候罢。战乱年间的女子,不论富家还是贫家,一旦与家人走乱,就如无根的浮萍一般,任人可摘。
她咬了唇。
还是倔犟的迎上对方与烤人的目光。
“我只想活下去。”
她这样说道,“活下去,可以见到至亲至爱,人若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笔直地站着,话一出身体便不自觉地僵直和冷颤,就连齿缝都感觉在颤抖,身体的影子侧斜着,无声的,纤细优美的脖颈倔强似的挺着,她想她此刻也许在和恶魔对峙。
乌云压城,天气阴沉压抑。
军帐中的人都退出来了,只留两人。
一声闷雷响过,就如同心脏跳动一样,闷的一下惊起,腾腾的让人有种不安的感觉。
帐内,当上方的人居高临下的目光从女子身后的舆图移回女子身上时,几乎刹那,他眼神变了。
女子双眼盯着地垫。
在漫长的死寂中,她屏气凝息。
心中是刀割般的纠结和流血,但是她已想好如何应对了,无论如何,在齐营里的只有任从安,没有闵国十四公主。
齐女任从安和闵国十四公主。个中危害她心中有数,尤其是在对方一双深不见底的目光逼视下,心中早有答案的芸芸只能沉默,等待对方的反应。
长时间的静默,让她意识稍稍的分离。
脸上的通感又似回到了那一日,“叭”的一下脸渐上一层鲜血,快速黏腻,她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苟且。
她想,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更何况他呢?
可是…想活下去,有错吗?
那一张一合的嘴,似幻音的声音。
芸芸的胃里翻江倒海的,嗓子眼干涩酸痛堵得生疼,恍惚间昏了过去。
外头天色由浅灰蓝转变为暗青色。
阳邑和风邑逃而折返,余下的七人转为暗中保护。他们一出现在齐军眼中就被押住看守住。这两个人在齐军的将领眼中个个都是身强体壮,做奴隶的好苗子。
阳邑略带揪心地看着那营帐。
不知十四殿下此刻如何了。
十四殿下进了齐国肃王的营帐,不知生死,这个消息罩在每个人的心中如同阴云密布,密不见风。
若是暴露身份,只怕在劫难逃。
阳邑略动时,一记鞭绳抽在他身。
“想死就说!”齐兵恶狠狠地一喝。
“瞪什么瞪,再瞪把你这双招子挖出来下酒喝!该死的闵国奴。”
阳邑抬眼看那步兵,不动声色地低头。
风邑眼睛盯住他,缓缓地爬到阳邑身边在他耳边低语道,“静观其变。”
阳邑风邑不约而同都看向那营帐门口处。
两人虽隔了几步距离,芸芸也是能够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沉重阴冷的感觉。
芸芸有片刻的静默,当日表兄敏珩舟来信时,既吩咐了要扮任从安,后来也是详说了这任从安的来历,能证明任从安身份的东西也尽数带在身。他做事滴水不露,真的能说成假的,假的也能说成真的,芸芸是信敏珩舟的安排的,她现在要做好的就是从容面对。
周悟瞳光泛沉,目落至少女那故作坚强的面上,此话落便落进了他心坎里,沉到心底去,他微微一凛,说:“只要能活着,就算再远的距离也能相见。”
“只是,你凭什么认为本将会给你这个机会?你与外面的那些闵妇无异,落入齐营便难翻身,或成奴或成妓,终世终身为我齐人奴役。”
少女的脸色一寸寸地发白,白至无血色,脸色脆弱到难看。
周悟目光清冷地落到她雪白无色的面上,眉眼似藏着刀子:“要一个奴隶,本将要就要,不要就不要。”
芸芸咬着牙。
耻辱的感觉从脚跟冒到脑袋上,几乎炸裂开来。她摇摇欲坠,一幅不盛堪怜的模样。
他冷笑了几分,话间锋转也有些温度。
“若想活下去就听话些,别来碍本将的眼!本将这帐营能容你栖身之地,避些豺狼虎豹。”
“你会知道有时候活着也是一种劫难。”
一顿话,似意有所指,使芸芸的脸红了又红白了又白。
不过对方这样,倒使她忐忑的内心稍微平了些下来。她忍不住地咬牙,也忍不住地想到了下落不明的兄长,还有远在一方苦心筹谋的敏珩舟,她这样做,已经有损一国公主的威仪了吧。
情绪上是波动的,她抬着眼,眸里似有水意。
不,不会的。
这里还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她是谁?
她只是要投亲的任从安而已。
“家里是那的?”他轻看她一眼,询问道。
芸芸低着头,眸底的光暗了下来,轻声发颤说道:“…南州。”
周悟审视着她,双眸轻眯。
“与家人走散了?”
芸芸一怔,瞳孔发散,内心升起苦楚。
“…嗯”
周悟的眸沉如墨。
黑漆漆的,芸芸很害怕这个人给人带来的感觉,她怔着也畏着自己前途不明的未来。
“你不必畏怯于本将,本将又不吃人。”
芸芸木着脸,脸色不好。
芸芸心底发毛。
“来历不明的人不会留在本将的帐营里,外头是什么情况你也清楚。”
“是生是死,你自己决定。”
锋刃亮过,芸芸的脸刹白刹白的。
周悟呲笑了声。
凉凉地看着她,起身。
芸芸直直地站着。脸色刹白如鬼,咬着唇发不出声音出来。
闵国舆图映在她瞳孔中,那个恶鬼似的人张牙舞爪地向她袭来,倒映着倒映着她此时有多故作坚强。
“将军要问什么。”
铮铮声的剑片上映照着她雪白的脸。
“比如你身边的护卫。”
“又或者你的身份。”
“先说那个想好说了吗?”
刹那间,忽感喉间涌起腥甜,他发觉了什么?
静默许久,久到她以为自己的声音没有了后,她又似恍惚找回自己的声音,木讷的念着:“我是任从安…”
“…我是任从安…”木讷到逐渐有了肯定。
他眼梢似带勾,眉一挑:“任?”
她迷离的眼睛里带着肯定。
(https://www.eexsww.cc/90164/30324194/)
1秒记住E小说网:www.eexsw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eexsw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