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爷,贫道无事,手累而已。”
罗饴糖赶紧收回神思,放下笔杆站起,屈身请罪。
在这屈身请罪的动作中,她以袖子半掩,身子半侧着,修长雪白的一截脖子便随她微微歪着的站姿,完整露了出来。
这看上去跟寻常人的礼节相差不大,可就细微处,又带了点青楼出身的艳媚,这又与她一身清淡的素服形容成强烈冲击,更为抓人。
凤剑青忍不住走上前,一步一步靠近她。
罗饴糖瞪大了美眸看她,没心思伤怀了,双手始终在前方挡着,随他的动作步步后退。
倒座房外已经被人肃清,此时晨风一卷,槅扇“啪叽”一声盍上又弹开,案上烛火明明灭灭。
“别动,站好。”他见她都退到后面墙角去了,再也忍不住道。
“站住,就这样,脖子转过来。”他隔着七八步距离停下,见她还要再退,眉头轻皱,纠正她道。
罗饴糖换了一侧方向歪着,露了另一侧脖子。
有时候一些印在骨子里下意识的行止姿态,可能是饱经饥饿折腾过后,被人为地塑造出来的,这时候骨子里已经生成一种畏惧,不管何时何地,下意识就会做出这样的行止,难以纠正。
一点一点用语言纠正她动作,可她做了好多次都还是没能成功,看到这里,凤剑青不禁心脏闷闷的,钝痛难忍。
“算了,慢慢来吧。”凤剑青叹息一声,更多的是怜惜和自责,似是从中窥见她那些艰辛晦暗的日子。
“既然累了,那你今天早点回去歇吧。”
罗饴糖听了,正想谢,不料他又问:
“你刚刚,是为什么而神伤?”
她一愕,“贫道没有神伤,只是手累。”
既然她不愿说,他也不能勉强。
他摆摆手让她离开,目光出神地盯着那张被她滴污的纸张。
今日下了朝,摄政王只在后殿指点了皇帝几下,就匆匆告退。
皇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由纳罕道:“皇叔今儿是怎的了?可是身体不适?”
“臣是见陛下近日多有进益,打算是时候放开手让陛下独自处理了。倘若陛下认为臣疏怠,臣留下无妨。”
凤剑青说着又重回到龙案前。
“不不不!皇叔,朕开玩笑的。”皇帝赶紧笑道。
凤剑青出了宫,没有去军机处的府衙,而是直接回了府。
因为回府时间太早,门房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什么。
“是不是宫中出什么情况了?”管家吓得问啸风。
啸风只能无奈:“宫中无事,具体我也不知,王爷一路骑上马就挺赶时间的,我没敢问。”
凤剑青回府后,先回寝院把朝服换下,“彭州,去把阿九喊来,孤有事要问。”
彭州应了声就出去了,凤剑青到了寝院,青州和阿七上前伺候。
青州伺候他把衣裳换下后,阿七就上前给他端来漱口的茶。
凤剑青一见茶色碧绿鲜亮,不由皱眉:“肯花心思是好,但错就错在心思用错了地方。”
阿七一听,吓得赶紧跪下,“主主子恕罪”
“千叶云雾烹煮成这种颜色,不费去千两茶叶,根本做不到。你跟了孤这么久,难道不了解孤并非那贪图奢靡之辈,漱口的茶,毛尖已是上品,普通的碧螺春就足矣。”
凤剑青叹息,“自己待会去领罚,写一页悔过书,须得知道自己错在哪。”
“谢主子!奴婢遵命”阿七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跪谢退下。
前院用的这些丫头,不是说不好,也不是说不能干,但偏偏就是心思太活络,一个个挖空心思为了在他面前表现,但恰恰是这样反倒让他不满。
这么些丫头当中,反倒是看起来大咧咧粗心眼的阿九最得他心。
阿九虽然有时言行举止不加掩饰,但该做的事情,她也是很认真细心地完成的。在别的丫头都在费心思怎么在起居上引起他注意的时候,就阿九一个会研究怎么把用旧的墨砚翻新再用,笑得露出白牙同他说:“主子,在书房顶部开一个天窗,夜里能节省油蜡。”
阿九没想到主子今日天没黑就回府,一进来行了礼,倒是很直爽地道了句:“主子,奴婢很是纳罕,竟然青天白日里见着您回来。”
凤剑青半点没怪她出言不逊,只径直问话:“昨日让你去盯着永平殿下,可有事情发生?”
“回主子,您哪回交代奴婢的事情,奴婢是做不到的呀?公主殿下果然不出主子所料,从道观跑了出去,到隔壁青莲大师庵里去了,幸亏奴婢过去得及时,大师并无被公主殿下刁难。”
阿九在下边绘声绘色说着,凤剑青突然皱紧眉头,打了一个响嚏。
接着,他又打响一个后,就掩袖强行忍住了。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好久没这样了,上一次这样难受的时候,是在河头村,和罗饴糖师徒俩住一起的时候。
那时师徒酷爱在院中种植月季,可惜一到夏秋之际,花粉多得飘得满空气都是的时候,他就觉得特别难受。
那时没心肝的小姑娘还从头到尾没有察觉他的难受,只是觉得他整日里绷紧眉不说话,像憋着气,跟谁生气似的。
可是如今王府,便是鲜妍一些的花都见得不多,怎么可能有月季呢?
“主子,你怎么了?”阿九奇道。
“是不是有月季花?”凤剑青眼尖地看见阿九衣袖里藏了一片疑似月季的花瓣。
“是呢,是青莲大师院里种的,昨日公主殿下绕道进去时,大概是看见了,所以奴婢自作主张,把花全摘了,告诉殿下花是野生的。”阿九沾沾自喜道。
“哦,对了,奴婢自己喜欢,还留了一些碾成花液抹在衣裳上。”
凤剑青冷淡的眉目绷得紧紧的,似是陷入什么回忆中。
记忆中,罗饴糖和她师父是十分珍爱她们那一院子的月季花的。每到下大雨的时候,小姑娘夜里惊醒,就会趿着木屐喊醒她师父,师徒俩每人撑几把伞,在院里给花遮一宿的雨。
有时候睡得太死了,晚了一步冲出去,花都被打下,碾碎了花瓣,师徒俩还会半夜抱头一块哭。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凤剑青揉了揉额角的位置道。
·
罗饴糖做完了晚课,经过那一面光秃秃的院墙时,还免不得停在跟前发愣一会。
她记得河头村遭难之前,患病已重的师父托着病体来到院子,强行撑着用手把那一丛丛月季花亲手拔掉。
拔得鲜血淋漓。
她曾经那么爱那些花,怎么说拔掉就拔掉了呢?那会罗饴糖哭着跑过去抱住师父,央求她不要这样做。
可师父缠着带血的手一点点抚上她脸颊,被她抱着的道袍下能感受到她逐渐干枯如花骨的身体,那么爱吃肉一个人,竟瘦得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还会抖个不停。
她哭着说,不拔掉不行啊
然后小姑娘就懂事地强行擦干眼泪,说师父您累,让我来吧。
结果她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得抽噎不止,一边在师父虚弱的目光,一点一点,亲自拔了个干净。
罗饴糖蹲在墙下,又默默落泪了。
这时十七来找她。
“居士居士,前院的阿九姐姐说,让居士明早提早一点过去,先去邀月阁等着,王爷主子带你一块过去。”
“好,知道了。”罗饴糖背对着她,擦干眼泪后故意用袖子遮掩泛红的眼眶。
翌日寅时不到,罗饴糖就起了大早先前往邀月阁。
到邀月阁后,凤剑青早已穿戴整齐,在花厅等着了。
“来了,那就走吧。”男子一身朝服,英伟不凡,迎着夜风,走下沾湿夜露的石阶,走到她面前,伟岸的身影在月色下把她纤细的影子包裹在里,看着都让人感到安全感十足。
他今日没有带许多仆从,前方只有彭州在提灯引路,罗饴糖隔着七八步的距离走在他身后。
走了一会,他停下望她。
“跟紧一点,不然光照不到。”
于是她又乖顺地跟紧了些。
“敢问殿下中院的路不是这边啊”走了会儿,罗饴糖见方向不对,问。
“孤今日要亲自纠正你的行止姿态,不去中院。”他在前方淡淡道。
罗饴糖不敢再问,只得跟着。
到了东院的倚雪亭附近,彭州就停了下来,把灯盏挂在亭子里,就退到远处守着了。
这是一个三面有花木掩隐的亭子,亭里空间不及倒座房大,孤男寡女待在里面的话,总有些局促的不安感。
眼见凤剑青率先提腿进去了,她要是再留在原地,就显得她不够坦荡似的。
于是,也硬着头皮跟上。
但他只是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就停下不前,转身望着她,为她让开了道。
罗饴糖松了口气,紧绷的心稍稍松懈一些,但还是担心万一自己进去后,他再进来。
“殿下选这个地方是不是不好”正当罗饴糖进亭子要跟他提议换地方,一眼就看见烛火下一丛丛开至糜艳的月季,用木栅栏招架着。
各种颜色都有,像极了曾经她和师父庙里院墙种的那些。
其实在一天之前,这座倚雪亭之所以叫倚雪亭,是因为这亭子三面都长着一株株名贵的雪梅,这是以前做行宫时太后种下的,一株价值千金,冬日开花,便像凭雪赏景,以此命名“倚雪亭”。
但现在,一株千金的“雪”全被扒光啦,架着花架子,种了这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艳花。
下人们前来拔的时候还颇为痛心。
凤剑青始终站在台阶上没有进亭。
“以后你就在这里练字,练”他隐忍了一下,突地皱紧眉头,俊脸绷得紧紧的,看起来有些凶,“练姿势。”
说完,他就快步离开亭子,再多待一会,他都怕自己忍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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