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芷瑶遇到了一个肯帮他使赵南歌重生的人……”江夜怜表情逐渐严肃起来,“现在最严重的问题在于——有人想开罗生门。”
“疯了吧。”许紫茵不可置信地望着前方,“罗生门不是上古时期,六界混战之后,就被列为禁术封禁了吗。”
但苏挽尘却明白不是这样的:“虽然封禁了,但有心的人,还是能够找到残卷的。”比如说——百山谷,存了大量四处搜罗来的禁术残卷。
江平一拳打在边上的高大古木上:“这人怕不是疯了,禁术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真当是在替天行道啊?”
一朵纯白的小花瞬着枝头落下,栖落在江夜怜鬓边,他抬手,拈起这一朵花,瓣白若凝脂。
“每回有人破例使用禁术,于己于人都会造成巨大伤害,世间动荡、不得善终。”他凝视着掌间落花,道:“这一次,又不知会怎样。”
“这是为什么?”童玉歪着头问道。
“废话。”江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禁术那多大威力啊,要不然也不叫禁术了。”
“根据史书上记载,几千年前,罗生门也开过一次。”江夜怜讲道。
“然后呢?”童玉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面的故事。
“千年前,一位修为颇高的修士为让他死去的爱人重生,打开了罗生门,结果鬼界的厉鬼喷涌而出,这位修士当场身亡,并且天下大乱。”
而今的人间,已经经不起这样一场浩劫。
“但这只是史书记载的。”江夜怜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有人推测,几年前,罗生门又被打开过一次。”
苏挽尘装作不知,道:“为何?”
“这几年,人间厉鬼数量激增,各门派接到的委托都是空前的多。这些厉鬼出现得毫无征兆,就仿佛是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的。”
微风拂过,刮来一阵阵的柳絮子,搔过芳芷瑶鼻间。她眼帘颤了颤,睁开眼,神色戒备地望着周围的人。
苏挽尘神色冰冷,一副把人拒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江夜怜虽是风华绝代,看着又温和近人,眼中却如笼一层朦胧月色,似乎让人捉摸不透;江平看着她的目光里,半是同情,还有一半加杂着恼怒、不满与疑惑;至于江晗和童玉,一看在六个人中,就是小了一辈的。
最后,她转向许紫茵,警惕地问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或许是出于同是女子的共情,许紫茵对眼前的这个鬼娘子,同情还是超过了被她陷害的恼怒,低叹了一声,道:“送你离开这里。”
“什么意思?”
“你被人利用了。”许紫茵望她道,“你这样是见不到赵南歌的多久的。”
“你,你,你说什么么?”芳芷瑶又惊又疑,“你怎么知道他的?”
“我知道你以前的事,也知道你遇过一个蒙面人,他答应帮你复活赵南歌。”
芳芷瑶头发散乱地跪坐在地上,惊得说不出话来。此刻,耗尽灵力的灵玉镯,已恢复了它本该有的乳白色。
这蒙面人算计的相当全面,不仅是庙内,连玉镯上都设下了自动触发的咒术。
许紫茵接着道:“罗生门禁术早就失传了,哪有那么容易开启。况且即使打开了,也未必能聚齐魂魄。更何况,姑娘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你之所以还能以怨魂的形式留在人间,是因为你的心结未解,若果赵南歌真的重生了,你的心结就解了,到那时候,你身上的怨气散去,魂归于地,你们仍然无法相见。”
“是这样吗?”芳芷瑶喃喃道,“真的吗?他骗了我?”
她几乎是绝望地发出□□:“真的吗?真的吗?”然后都如火山爆发一般喷出,“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你们,你们全都是骗子!”
许紫茵有些同情地道:“人生也许本来就是场骗局,我们都是相扣的一环而已。但是身在其中,谁又能知道呢?我们只能不断地接受,不断地放下。这当然很难,但是谁又躲过呢。”
在芳芷瑶迷茫而疑惑的目光中,她的脚下显现出渡魂阵,金光华彩。
“生前事,从此逝。死后已,再莫念。怨皆散,恨无生。余愿为,引魂灯。照长夜,通九幽。彼岸花,引路人。欲渡魂,渡转生……”
一遍遍的渡魂咒中,她的意识一点点流逝,身体也逐渐地消散去了,归于九幽,归于终点,也归于起点。
天色渐晚,看样子是得先在客栈留宿一晚才能动身了。
几个人各怀心事地围坐着一桌吃饭。
童玉倒是时时刻刻开开心心,说说笑笑,才显得这气氛不那么奇怪。
店小二端来一盘水煮花生,苏挽尘拿起一颗,剥开外壳,然后顺手拈掉了花生外的那一层皮。
他将拈掉皮的花生放入嘴中,谁知刚一抬头,便对上江夜怜那双,近乎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眸。他轻咬着筷子,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似的,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
苏挽尘手一抖,险些花生粒都没拿稳。
江夜怜有些尴尬地收回了盯着他的目光,佯装没事,继续吃饭。
童玉在一边吃着,大声道:“……啊喂喂喂,你们有没在听我说啊。”
江平瞪了他一眼,满眼写着“你烦不烦”。
江晗笑道:“你这样不会噎着吗?”
刚说着,童玉便咳嗽起来,指着江晗却说不出话来,“你……你……乌鸦嘴。”
这家客栈离烟云十六州也是不远了,自苏挽尘离开那里后,他似乎再没吃过一顿这样的饭了。分明是一样的佳肴,可后来却再也尝不出当年的滋味。
可莫名的,他总觉得自己有种被套上钩的感觉,好像总有道目光绕着他,但一抬头,环顾四周,又只是些普普通通的客人。
一些久远到快要忘却的回忆被舌尖的鲜味唤醒。
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烟云十六州,他好像又成为了当年烟云十六州的弟子,和师哥一起坐在饭堂内吃饭。
他们面对面的坐着,苏挽尘有时抬头,目光总是错落地交上江夜怜的目光,然后又惶惶地闪过。
他笑着看着自己:“师弟,今天的菜怎么样啊?”
“就那样嘛,抠得像买不起调料似的。”
五味轩饭菜一如既往的淡得要死。
“你看这个。”江夜怜欣喜拿出一个方方的雕刻着花鸟纹的木盒来。
“这是什么?”苏挽尘嘴中仍塞着米饭,含糊不清道。
“梨花酥!”江夜怜笑着打开盒盖,“吃吧。”
“哪里来的呀?”苏挽尘惊喜地拿起一块。
“做委托的时候顺路买的。”他笑着,温柔明媚得就好像一缕柔和春日暖阳照在少时苏挽尘心上,也照得他的心怦怦乱跳。
“你不吃吗?”苏挽尘刚想吃,但觉江夜怜好像没有要吃的意思。
“我不又不喜欢甜食。”他支着脑袋看着他,把那小木盒子推到苏挽尘面前,“给你的。”
虽说在烟云十六州衣食无忧,但毕竟好吃的东西实在不多。
苏挽尘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小口,混着梨花香气的甜蜜滋味弥漫开来,唇齿留香。
“好吃吗?”
“嗯!”他使劲点头,“师哥你吃一口啊,可好吃了。”
“我尝过来,太甜了,还是五味轩淡淡的口味好呢。”
一抹光绪照在江夜怜脸上,苏挽尘望着他的含笑的脸,心中只有两个字:好看。
哪里好看呢?他说不上来,应该说,哪里都好看。
正当他痴痴愣愣琢磨着江夜怜到底哪里好看时,江夜怜忽抬手,身子前倾,手指轻点在他额上:“怎么了?忽然不动了。发呆呢?”
宽大的带着轻柔香气的袖子袭在苏挽尘脸上。江夜怜身体偏寒,手指长年都是冰冷的,略带寒意的指尖抚在他额上,他莫名的头皮发麻,却是一动不敢动,好像生怕打搅了这一刻的美好。
他那时不知道,这就是喜欢。
结果到头来,他发现只是他一个人一直一厢情愿,江夜怜对他,不过同门之谊而已,而他却自作多情,陷入他温柔的泥潭,无法自拔。
将晚,就像是约定好了似的,苏挽尘很不巧的,或者说是果不其然地在客栈屋顶上碰上了江夜怜。
他莫名其妙地抱着一种“我看看你来不来的心情”,鬼迷心窍地跑到了屋顶上。
一池旖旎月色下,江夜怜微倚在屋檐上,微瞌眼帘,边儿上放着两坛桂花酿。见苏挽尘来了,他似乎没半点儿惊讶似的,只是扬首侧目。
夜色暗影间,江夜怜轻到不能再轻的叹了一口气。一句他想问却问不出,也不能问的话卡在心底。
怎么会有人叫曾子虚呢?子虚子虚,子虚乌有,本就是没有东西。
江夜怜起身斟了一杯桂花酿,递给苏挽尘,“这桂花酿你觉怎样?”
苏挽尘抿上一口,怀揣着流年的味道融入口鼻,化入心底:“香甜醇厚,好酒。”
酒酣畅然时,江夜怜忽道:“你不如来烟云十六州。”
苏挽尘看了他一眼,没答话。
江夜怜接着道:“你不是要去投奔云初城做个客卿吗,云初城鱼龙混杂难出头,还不如来烟云十六州。”
苏挽尘还是没答话。
他怎么回答,他去还是不去?
江夜怜帮他驱毒,帮他挡下百山谷的追杀时。
他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感激,而是沉溺于过往的怨恨中夹杂着不知所措的茫然。
为什么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倾力相助,却要对自己的师弟刀剑相向?
烟花弄堂的尽头处,一般人只当那儿是堵墙,但其实把砖瓦一块块搬开,里面有一间很破败的小屋。
那是他们曾经共同寻到的秘密基地。
十年前,苏挽尘被追捕时,他的藏身之处就在那里。
外面的人发现不了,里面的他也不能出去。他在那儿藏着,仅剩的一点干粮就快吃完了,但他仍不能出去,哪怕饿得头昏眼花。
谁知,竟真又人会找到那个地方。一块块砖瓦被搬开时,外面的光撕破了破屋内的黑暗。
苏挽尘在那儿躲了多日,一时未适应这样的光线,他捂住了眼。
是谁?他心咚咚跳了起来,他以为,除了江夜怜,没人能找到那里。
事实上找到那儿的也不是别人,就正是他的好师哥,也不仅有他,还有身后跟着的一大帮来追剿苏挽尘的人。
苏挽尘不由地捏紧了拳,有些怔愣地望着他。
他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那么恨的人,为什么看到他被芳芷瑶所伤的时候,还是会心痛。是因为他受的伤是为了帮自己吗?还是因为别的情感?
灯影明明暗暗,恍恍惚惚,映照在江夜怜脸上,从前未尽的余味漫涌上来。
尽管他再恨江夜怜,也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对他也不仅只有恨,在那之前鲜血淋漓的恨之前有过的,是爱。
他还在烟云十六州的那会儿,是喜欢过江夜怜的。
虽说烟云十六州那时的宗主,收他为徒,还教他修行。
但他的师娘却很看他不爽,或者说,那不是简单不爽了,就是□□裸的仇恨,恨苏家,也恨苏挽尘。
再说他那些烟云十六州的同门,大多都知道苏家干过什么事,不百般刁难他,都是大恩大德了。
但是,只有一个人会对他好,对他笑,是江夜怜。
寒雨连夜,雨水泼洒下来,地面上都升腾起白雾,苏挽尘却被师娘罚站,在广袤无人的校场上,一点灯火也没有,众人都沉入梦乡。
那时苏挽尘才一点点大,哪敢忤逆师娘的意思。
他冻得瑟瑟发抖,雨水把他浇得眼都睁不开。
一颗颗雨点打在身上,又冷又疼。
他闭着眼,似乎这样就能抵御大雨的侵袭。
忽有什么东西帮他挡住了雨水,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一柄油纸伞悬在他头顶。
“师哥?”
“你在这儿别要动感冒了啊。”江夜怜担忧地望着他,“把这个披上。”说着把一件长袍披在他肩头。
冰凉的雨水倾泻而下,苏挽尘却鲜少地感受到了温暖。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颈中,他眼中含着些水汽望向江夜怜。
“你不去睡觉吗?”
“我不困。”江夜怜冲他宛然一笑,那一笑,似乎融化了堆积在苏挽尘心头的一团团雪。
他取出一个水罐递给他,“热水,喝点吧。”
苏挽尘望着他也笑起来,露出嘴角边两个浅浅的梨涡。
那日,江夜怜陪他站了一夜,说了一宿的话儿,本是灰得不见光的日子,也因他而明媚起来。
那时候,江夜怜于他,便是光、是火、是一切美好。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光也终有消散的一天,火也会焚及自身,美好终究是一场破碎的镜花水月。
得月台上,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就仿佛盯着什么极可憎的东西,曾经的情意,都不过一场空。
光灭了,火熄了,美好消散了。
而他也跌落尘埃,坠入谷底。
他就想问一句为什么,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理智告诉他应该离江夜怜,远离烟云十六州,越远越好。
他对江夜怜恨归恨,但看在江御川曾经对他的好上,他不想找他寻仇,也不想去烟云十六州。
于是,十年过去了,他没再到过曾经的师门。
他以为自己早就把那一段往事埋葬了,那一点藏匿于心底的喜欢,也不过一晌贪欢罢了。
可是并没有。
人心最是难以窥探,真正见到江夜怜时,尘封的一切,什么都打开了,曾经他以为已被他掐灭的那一簇情火,也都复燃起来。只剩下最后一道理智的阀勉力栓着,他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也会决堤。
江夜怜看他半天不答话,不由地心里发虚,混含着无奈的落寞。
“你不想去就算了。”
这看似很无所谓的一句话,却瞬间让苏挽尘清醒了。
去干什么?烟云十六州那么多高阶修士,去等着历史重演吗?
他害怕自己把真心掏出来,换来的却是师哥的一剑穿心。
他害怕最爱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冷笑着说恨他。
他怕他的付出都成别人眼里轻蔑的一笑。
就像当初在烟云十六州那样,他极力想融入师兄弟中,可是没人搭理他,甚至是作弄他。两两对剑时,他始终是落单的那个。
只有一个人会笑着向他走来。
“师弟,你和我一组吧。”
江夜怜风华绝代又修为突出,在同门之中自然抢手,师姐师妹们更是谁人不想和他一组,但他总会照顾自己落单的小师弟。
后来,得月台顶,他再一次走向他,没有从前的关心爱护,有的只是那冰冷的一剑,和的那丢下的一句冷冰冰的话。
“恨你……”
苏挽尘真的很想问,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答案大概就是,不算什么。江夜怜不会喜欢他,也不缺他这么一个朋友。
客栈的屋檐上,一下空气间弥漫着压抑的沉默。
一个不敢再问,一个不敢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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