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夜怜凝了凝神,走出屋来,料峭春寒扑面而来。四周很静,静得只剩下流水淙淙之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静得都几乎有些寂寥。
索性,他早已习惯了寒冷和寂寞。
寒冷使人清醒,孤独让人理智。
他本该如此,可奈何一点微火起了,便只会越烧越旺,再也掐不灭了。
拣着落满梨花瓣的小径走了一程,花丛掩映中,一座六角的古塔,露出半片容颜,若隐若现。
藏经阁。江夜怜当上宗主后,就时不时造访这里了。
他没从正门走,而是绕到塔后,足尖一点,跃上藏经阁上方的一扇古木的窗,看似不起眼的小窗,实则是一道暗门。
这个暗门上留有暗咒,江夜怜抬手,淡金色的灵流通入法咒中,再轻轻一推,小窗似的暗门便缓缓打开。
每个门派其实多少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比如,门派秘法、禁术残卷,或者还有些关于门派内并不太光明的历史的记载,诸如此类。
烟云十六州把这些“不太光明”的东西全都收在了藏经阁。
这些当然不能和一般的经卷放于一处。先代的宗主很注重这一点,不仅在藏经阁上另辟了阁楼,甚至是花了大力气,每一封经卷上都封了法咒,必须宗主本人才能打开。
但这暗门,却是江夜怜所独创的了,通往阁楼的门本在六角塔内,但在他继任之初,事事受限,长老们根本不服年轻的宗主管束,他去一趟阁楼,便有人嘴损道:“这儿地儿可不兴去呀,全是些下三滥的术法。”
于是江夜怜干脆自己在阁楼上开了一道暗门,免去这许多嘴舌。
他轻轻一跃,落在藏经阁暗楼内。
里头灯光暗黄,一排排古铜色的书架,一尘不染,上面盛满了泛黄的经卷。
这里比外头还要寂静,就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
尽管江夜怜并不常看阁楼内的经卷,但他时常呆在这儿,也会楼下的卷轴拿到这里来看。
从前长老们总爱跟他为难,饶是他定力再好,在藏经阁内也是坐如针毡;后来又因为他坐那儿看经卷时,总有女修们在窃窃私语,于是后来藏经阁人越来越多,多到挤不下的地步,他只好又把经卷搬到暗楼里看。
这里寂静、冷清,偶一回首,却只有孤影相伴,孤零零的人定定地望着影子轻叹一声,复又埋入书页。
忽听得书架间传来一声叹息,那人轻轻哼唱起一首歌谣:“生兮亦要快活呀,死兮亦是要风流呀…”
江夜怜愣了两秒,没出声。
只听她继续轻声哼唱着:“愿有一骑兮步红尘呀,得公子兮千金笑呀…”
一只乡土民谣被她哼唱出些柔情缱绻的韵味来。
那人将眼前有些倒在书架上的卷轴竖起来排好,结果这一下便和江夜怜打了一个照面。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许紫茵显然知道他已经听见了自己哼唱的歌谣,脸上浸上些绯红。
江夜怜也不由地尴尬,就仿佛偷听被抓了现行,早知如此,还不如进来时就弄出点动静,“刚刚。”他笑道:“这是什么歌呀?我怎地没听过呢?”
许紫茵顺手理了理架上经卷,含笑道:“和鬼王庙附近的村民学的。其实他原曲儿好像不是这么唱的,只是给我唱的变了味儿。”
她又道:“你怎么一点儿声音没有的,吓我一跳了。”
“嗯……”
许紫茵是这里藏经阁的管理员,也是江夜怜以外唯一一个能进这藏着无数禁书的地方的人。
藏经阁管理员这是个苦差,书卷一大堆,既要整理,还要记清楚谁拿了什么书,该什么时候还,枯燥无味破事多。
藏经阁换人的时候,基本没人肯当这个管理,这事他安排给谁都不乐意。
可毕竟藏经阁是块重要的地方,又不能随便找个闲人来管,许紫茵却主动担任这个差事,算是帮了江夜怜一个大忙。
“你来找什么?”许紫茵仍然心里突突的,忽想起什么,随即又道,“你找吧,我去楼下看看。”
说着,她便转身下楼了。
江夜怜没留她,这种情况下,两人只会两看两尴尬。
阁楼里仍是一如既往的寂静,没有人会来这儿。
许紫茵冰雪聪明,江夜怜在这儿的时候她从不呆在阁楼里,阁楼里太多烟云十六州的机密,她很机智地选择了避嫌。
江夜怜在这排排看得他几乎眩晕的书架前驻足,找出些有关几大著名邪地的卷轴。
滴水不漏的时间缓缓流逝,他却于寂静中仿佛听到了时针令人窒息的滴答转动声。
小炀山、百山谷……
一线天……这个词给了他一股由来已久的刺痛,事出一线天,才会有现在的样子。
他纤长而终年冰冷的手指不由地捏紧了已然薄脆的纸片。
再往下翻,他终于看到了他要找的地方——
梁山。
关于梁山的记载简直少得可怜,这么大一座充满邪灵的山,以至于终年被云初城用结界封着,居然几乎没什么相关记载。
他唯一找到的一点记录,是百年间一位修士撰写的云游录,据说因为写得太离谱,被毁掉了不少,作者气得猝死,也以至于这书被归在了禁书一类里。
江夜怜所见到的,只剩了一点破落的残卷。
这书上大致是说,梁山上百鬼夜行、邪灵当道,和其他邪地的描述也没什么两样。
他再找就找不出什么结果了,只好作罢。
出了藏经阁来,只见江平同许紫茵站在门口闲话。
江平愤愤不平道:“这个云初城,居然好意思选在梁山,连避嫌都免了,脸还要不要了!”
许紫茵无奈地笑道:“那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人家是当今第一大门派啊。”
确实不要脸,梁山离云初城最近,属于是在云初城辖地上,这是摆明了利用英雄大会给自己家除祟。
“梁山这地儿很奇怪。”江夜怜走上前道。
“怎么说?”许紫茵问道。
“几乎查不到有关的资料。”江夜怜眉头轻蹙道,“再怎么邪乎的地方,总该会有些记载吧。”
“据说梁山几百年前就被云初城封山了。”许紫茵道。
江夜怜仍是疑惑道:“就算封了几百年,几百年前呢?几百年前的记载也是一点没有。”
江平嘟哝道:“这个云初城,又搞什么名堂?”
“那我再去查查?”许紫茵道。
“不必了。”
阁楼的书里都找不到记载,其他书里就更别说了,哪怕写到了,也顶多是大同小异的邪灵游荡之类。
江夜怜回到紫竹院,他理了理思绪,梁山除了查不到记载之外,其实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云初城仗着自己门派在修真界不可撼动的地位为所欲为,居然拿一座被自己门派封了百年的邪山来作为大会地点,。还真是符合齐竹那老家伙的作风。
梁山大会在即,弟子们也具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毕竟这样出人头地的机会,十年才这么一次,不少修士就是在大会中一战成名的。
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有些胆战心惊的,试问哪回英雄大会能所有人完完整整回来的?
英雄大会不仅是为给修士们提供的历练机会,也是为民造福。是以,历年大会,全是选在些邪灵聚集,平常根本没人敢靠近的地方。
大会不限人数,不限年龄,不限门派,不限身份,参加英雄大会唯一的规则,那就是——后果自负,是伤是残,是生是死,全都自负。
便是如此,每一回,仍是惊动整个修真界,修士们不远万里前来参加。
一辈子都赶不上几回的英雄大会,只要一人扬名立万,全派都能跟着在修真界地位提高一大截。这样的机会谁肯放过?
“这是附近近日送来的委托。”邶水长老指了指那长长一排文书,又指了指稍短些的另一排,“还有这一堆文书要看。”
“辛苦了。”江夜怜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最近委托真是多啊。”
这两年来,烟云十六州收到的委托数目蹭蹭地上长,恰又赶上十年一遇的梁山大会,实在让人头疼。
“这两年也不懂怎么搞的,跑出来这么多厉鬼,简直除都除不过来。”邶水长老叹了口气道。
“是啊。”江夜怜从中拿起一张折子:“……一夜之间,灵力尽失……——岭川蓝氏。”
江夜怜心里说不出的不对劲,岭川蓝氏,也算个不小的修真世家,灵力尽失?怎么回事?
从鬼王庙到岭川世家,有人在到处下手,朵人灵力。
“让人难以明白的是,这人到底是以什么方法,能连带着灵心一起卷走,还能让人无法发觉?”邶水长老疑惑道。
江夜怜和邶水长老的疑问其实是一样的,想收集些灵力容易,但能把人灵心搜刮走,这世上大概已经没人能做到了。
况且,作为一个修真世家,全门派丧尽灵心,这是件相当耻辱的事情,岭川蓝氏也好,不可能不去搜查。结果很好猜,大概是什么也没查出来,无奈之下才求助烟云十六州。
至于目的…有人收集灵心…有人想重开罗生门…这是…
几条线索串在一起,江夜怜眼皮上的神经蓦地一跳,掌心里沁出冷汗,头皮一阵酥麻,
有人想开罗生门,需要大量灵力,于是四处抢夺灵心。
难道都是芳芷瑶遇到的那个蒙面男子?还是他的同伙?
能够生剥出灵心的术法,是桃花谷的人吗?
也不对,无损取灵心,这虽是桃花谷的秘术,但多年前就被销毁并不再传与弟子了,现是也算是失传了。
最后一个能做到的人早就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夜怜没法继续想下去了。但他知道,这人如果是成功了,罗生门会开,修真界会大动荡;倘或是没成功,也会有很多无辜修士遭到灵力洗劫。
这个幕后操手很聪明,专挑软柿子捏。不管有多少门派、世家遭劫,只要大门派不管,都是白搭。
这种事情查起来麻烦,对手又是高阶修士,很难对付。最重要的一点是,查出来还没什么功劳。
一个修士的功劳部上,会有斩杀多少厉鬼,也会有打败多少魔头,但绝不会有阻止了什么罗生门开启一项。
在还没出事之前,查办了这类事情,办了也白搭,没人会在乎。
没哪个门派爱淌这浑水,都指望着别的门派来处理。大门派懒得管,小门派管不了。于是,你指望我,我指望你,出不出事什么的,那都听天由命。
“您打算去查办这事吗?”邶水长老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
“还没有这个打算。”江夜怜脑中思索着,这个神秘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邶水长老点了点头道:“我想也是,揽这种事,简直白费力气。”
邶水长老出去之后,江夜怜想起来一个人,他提起笔,饱蘸上浓墨,又轻轻在砚上刮上两下,提笔在熟宣上落下蝇头小字。末了,书上“莫掌柜”三字。
这件事劳烦他查是最好不过,他若派了烟云十六州的人去,肯定又有长老反对,费时又无功,夹里夹缠闹不清楚。
他也嫌麻烦,但不能谁都坐以待毙,万一这人成功了呢?
这些年,他恨不得把一切都钻进在手心里。
能了解的他一定要知道,他害怕旧事再重演。
如果当年他能早点知道苏挽尘破戒的消息,他就可以把他藏起,可以把传言堵住。
可是太迟了,等他知道的时候,传言像野草一般疯长,迅速蔓延到整个修真界。
“苏挽尘修邪了!”
“看,说什么来着,果然步了苏士渡的后尘。”
“烟云十六州可真是倒了血霉,百年的清名都给他毁了。”
“呵,这可不是什么名声的问题吧,犯了这种大戒,散派不都是有可能的。”
可那时他偏不信,“怎么可能?他绝不可能堕入邪道,不可能的!”
苏挽尘父母早亡,唯一的姊姊也在各大门派的追杀中,疲惫而死。他作为和苏挽尘最亲近的人,他怎么会不懂?他修真天赋禀然,性格活泼开朗,他怎么会走上邪道呢?这不可能。
不过,谁会在意他的话呢,周围的人只是投来同情,而更多的是幸灾乐祸的目光。
这样的消息简直给烟云十六州照上的一层阴翳。他刚回到烟云十六州,就感受到往日祥和的气氛都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苏挽尘叛逃了!”
“这小兔崽子,敢作不敢当,居然临阵脱逃了!”
“正道不走走邪道,苏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啊,完了完了,那怎么办?”
“废话!抓回来啊!难不成放任他胡作非为?”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叛逃。”江夜怜手脚冰冷,他只能无力地一遍遍重复着,好像是在自我安慰。
他几乎是狂奔着跑到苏挽尘的卧房,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唯木案上的一盏凉茶,昭示着这里曾经有人待过。
“你在找他吗?”
冷不妨的一声把江夜怜吓了一跳,他转过身,“父亲?”
江御川一袭蓝衫,腰间的碧色玉佩昭示着他宗主的身份。
江夜怜想问苏挽尘的事,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他试图想从父亲的神色间看出些什么,然而并不能。江御川眉目间神色清冷,永远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好像天生就不带有什么喜怒哀乐。
他想知道的事,却又害怕知道。他想掩藏住眼底的慌张,但江御川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有事想问我吧?”
“嗯……”江夜怜目光闪烁了一下,那股纠结着的恐惧几乎要逼得他窒息,“挽尘……他的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一瞬间,气氛仿佛沉默到凝固,江夜怜感觉自己心都要蹦出来了,紧张到简直是煎熬。
江御川思索了一下道:“算是吧。”
“算是?是还是不是啊……”
算是当然是,可他死死抓着那一点不可能的希望不肯放。
“是。”
像是一锤定音了。
江御川眼底流过些灰败的神色,一如既往平淡的语气,却如一记重锤敲得江夜怜摇摇欲坠。
他感觉自己脸上发烫,无边水汽一下蔓延到眼眶里,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甚至忘了问一句他去哪了。
当然也不用问,他要是没离开烟云十六州这会儿绝对全员围着得月台转了。
他匆匆答应了一句,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他咬着牙克制浑身寒意,抵抗身体的颤抖意,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何要坠邪道?何要堕入魔?
他曾经也以为他死了,坠下千丈深渊,让人怎么能活?
可是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日日夜夜的辗转反侧中,他始终能在梦中见到他。
梦里一切都好像无比真实,开可是梦一醒,现实又告诉他,这不是真的。
于是,十年,就在这样他活着与死了的纠结中渡过。
寒夜雨潇潇,唯剩案上孤灯一豆。
江夜怜浑身脱力地趴在木案上,双目近乎失焦地盯着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好像是紧紧抓着那一点希望和光明不肯放。
“师弟,阿尘……回来吧……”
他从前未曾察觉到,这股爱念,已这般深入骨髓。又在夜深人静时,被无限放大。
他看似众星捧月,但其实能有几人是真正关心他的?像此时,最孤独,最落寞的时候,就像这一豆孤灯一样,只剩一抹寂寞的残影。
里里外外,内忧外患,忙地他焦头烂额,总有长老欺负这个新即位的小宗主年幼,总有来使居高临下、仗势欺人。
闭上眼,仿佛就能看到小师弟温暖的笑容,仿佛都能听到那一声甜甜的“师哥”。睁开眼,却只剩他形只影单。
是他亲手断送了那个人的一切,亲手,把他推下了深渊……
温暖的微笑碎成一地破落的残片,折射出得月台顶苏挽尘痛心而又迷茫的目光。
“你……就那么恨我吗?”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神色,只能感觉到内心寸寸洇出血来。
他恨吗?苏挽尘一人堕邪道,连累得整个烟云十六州内外混乱不堪。
可是他始终恨不起苏挽尘,心间好像始终堵着一道爱的坎。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深爱上这个小师弟。
就像他父亲那样,江夜怜也从是个情绪从不外露的人,这一点点的爱念被他掩藏起来,偷偷地留在心底。
他想说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
可他不能对一个堕入邪道的人说爱,内心一万遍的我爱你,到最后,还是变成了嘴中吐出了利刃,一句“恨你”划破了多年来所有的情谊。
最后的一句话,竟说得那么恶毒。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这个让他思念入骨的人,竟能再一次让他见到。
他竟不是感到欣喜若狂,而是只觉喉头苦水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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