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木案上的香炉边漾开点点光晕,炉中袅袅的白烟晃动,偏向一方,檐下风铃叮咚作响,起风了。
那一缕烟尘,似乎也拨动着人的情思。
昨日种种好像都清晰的萦绕在眼前,又好像这一缕烟,一吹即散。
江夜怜有时候也很能理解苏挽尘为什么会抵挡不了阴气,是真忍无可忍,走投无路了。
人被逼到一定程度,大概也就没什么惧怕了。
苏挽尘当时在烟云十六州的处境有多糟糕,江夜怜是知道的。
以前,藏经阁丢过书,管理员一口咬定看见是他偷的,白卉便也不分青红皂白地处罚了苏挽尘。
然而这句话里明明有个再明显不过的漏洞,看见他偷书,为什么看见的时候不阻止,而要等到事后?
可是没人会去替他分辨,苏挽尘自己更是有口难言。
长老们看他不惯,弟子们对他也只是抱了一种好玩有趣的想法来捉弄他。
日复一日相同的日子太过单调和无聊,今日是昨日的重复,明天又是今天的延续,总得给生活加点调味品。
而这个全族被灭的苏挽尘,恰好,可以成为完美的调料。
捉弄他,欺负他,他无处诉苦,也没人会帮他。
白卉的纵容,和长老们的装瞎,助长了弟子们恶趣味的好玩之心。他们这么可以无所顾忌肆无忌惮地欺负他。
长老们顶多象征性地呵斥一句,但其实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们中的大多数,和苏挽尘并没有直接仇恨,但却可以这样站在“正义”的一方,惩处“恶人”,好像自己也变得高大起来。
苏挽尘天生灵力再强,还是只能忍受着这些捉弄。灵力平凡低微的,方可在这捉弄中,尝到打压他人,使自己感到作为强者高高在上的快意。
染指阴气,是因为意志不坚,被恶念所噬,于是才堕落。而他,大概也就是在这一遍遍的戏弄中,终于在某日忍不下去了。
是谁都没法忍受吧。
可是苏挽尘几乎全都熬过来了。
他好像并不怨恨那些欺侮他的人,甚至对于屡次刁难他的玄武长老,也能恭恭敬敬。至少那时候是这样的。
明明自己都欺负的这么惨,却还想着温暖别人,这是江夜怜最敬佩他的地方。
烟云十六州附近,西塘花巷内,有个年逾古稀的宋老伯,每日在那里卖炊饼。
宋老伯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又在儿子死时受了刺激,眼睛瞎了,脑子有些混乱,身边也没有亲人。
于是就会有买饼的客人欺他年老,偷偷给他一块□□。
宋老伯本就收入低微,哪经得这样的折腾。
那日,苏挽尘在他那里买炊饼,宋老伯从他那紧紧巴巴的破口袋里掏钱找给苏挽尘时,拿出的却是别个客人给的假铜板。
苏挽尘没说话,只是默默接过了,随即又拿出些铜板来,“老伯,您多找了。”他将那些铜板都放入宋老伯的破口袋里。
宋老伯千恩万谢,他微微笑的时候,露出一点黄黄的牙齿,额上满是皱纹,却很慈祥。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儿啊?”宋老伯问道。
“我叫……”苏挽尘犹豫了一下,“苏挽尘。”
“好,挽尘,挽尘,好名字。”宋老伯又笑起来,咧开干裂的唇,随后又叹道,“我要有孙子,也要有你这么大了。”
苏挽尘松了一口气,宋老伯不知道玄夜冥苏家的事。
他苦笑,如果他知道了,还会对自己这么慈祥吗。
可是江夜怜却知道,苏挽尘那天身上只有那几块铜板,本来是用来去凝香苑买梨花酥的。
他离开烟云十六州的机会很少,买梨花酥的机会更少,然而苏挽尘把铜板全给了宋老伯。
后来,江夜怜问他梨花酥好不好吃时,他答:“好吃。”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满足地笑了笑。
江夜怜心中便猛然像有根小刺扎着了似的,一跳一跳的疼。
苏挽尘怎么会知道,江夜怜目睹了他买炊饼的全程,只是他没看见站在暗处的师哥。
他拿出一盒梨花酥,放在他面前,看着苏挽尘又惊又喜的神情,他把触痛的小刺敛入心中,只是笑着对他说,“吃吧。”
当他看着他笑意融融的梨涡时,便生出一种想狠狠把他拥入怀中,再不松手的想法,想拼命地疼他爱他,好像世间任何的东西都比不上他。
他真的无法想象苏挽尘到底怎么做到的,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啊?
哪怕被欺负得再狠,还能那么天真善良,他相信善有善报,相信只要他做得够好,一定能得到认可。
可是现实就是狠狠打了他的脸。得月台的那一次重罚,大概就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烟云十六州的的处罚大都还是比较仁慈的,只有实在恶劣的,才会由戒律长老在得月台处刑。
平日里得月台冷冷清清,很少有弟子会受到需要在这个“刑场”执行的处罚。
得月,大概还有层意思:
在清清白白的月光下,洗尽肮脏的灵魂。
得月台的处罚,不仅是□□上的处罚,还代表一种耻辱,能让弟子在门派内再也抬不起头。
白卉大概是看在了丈夫江御川的份上,毕竟还没将苏挽尘罚到过这样的程度。得月台,是处罚最卑鄙无耻穷凶极恶的弟子的地方。
白卉没做的事,玄武长老做了。
想这么做的人大概不止玄武长老一个,只是需要玄武这样一个牵头的人。干脆连投送证据、诉明罪状的环节都省了,直接宣布执行杖罚。
那天宗主不在,宗主夫人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顺了这些人“兴风作浪”。
玄武长老给出的罪状是:无端顶撞长老,窝藏祸心,心怀不轨。
其实哪需要什么罪状,讨厌的人有一万个讨厌的理由,玄武长老想折磨苏挽尘,不需要理由。
苏挽尘受罚的那天,得月台顶久违的热闹了一回。
本是暗得不见光的凄夜,烟云十六州最高的山峰上却灯火通明,聚满了人。
这多久不见一回的场面,哪容错过。
“这苏师兄又犯什么事儿了呀?得月台都多久没人来过了。”
“害,听说是顶撞了玄武长老。你们可知道玄武长老那脾气,这不得气死。”
“顶撞长老也不至到这地步吧,听说啊,还动上手了呢!”
旁边几个弟子惊讶地瞪大了眼。
“还敢和玄武长老动手?也太大胆了吧。该罚。”
“哪里止啊,还私藏□□书册呢!”
“真的假的,这是罪加一等啊。”
“真的啊,我亲眼瞧见的呢!今儿晨里早读的时候从他书里头掉出来的。”
“什么?我怎么听说是少主的呢?”
“想什么呐你,江师兄冰清玉洁,怎么可能藏这种东西!”
几个小弟子凑在一处窸窸窣窣地讨论着,一个年长的修士走过来,“都散开,瞎说八道什么呢!”
有个平日内敛的小弟子道:“苏师兄好倒霉啊……”
那年长修士有些上火道:“他倒霉个屁!我们才倒霉呢!宗主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硬要收他徒。不把他打死,那不都是便宜他了。”
小弟子们不敢吱声了,玄夜冥的事谁都知道,苏家制造的十年浩劫,迫害了多少人。
那苏挽尘,大概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江夜怜没去。那一夜,他在藏经阁抄书。
等他抄完十遍《清心经》时,已至深夜。星光暗淡,没有月亮,烟云十六州寂静得骇人,地上,唯有路边的几盏长明灯还亮着,却掩不住四周的黑暗,和对江夜怜来说刺骨的寒意。
他们在得月台上到底对苏挽尘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想。只是从路过藏经阁的修士眼中看出了些微的同情,更多是幸灾乐祸和大仇得报的快意。
玄夜冥覆灭后,人们对苏家所有的恨,全都压在了苏挽尘身上。
当年的玄武长老也是戒律长老,得月台顶的刑法归他执掌,江夜怜一想到这一点,就坠入深深的担忧之中。
会怎样,到底会怎样?
烟云十六州有宵禁,是不允许弟子夜里乱跑的,可是他不能再等了,他坐在藏经阁抄书的那段时间内,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
抄到最后,手已颤抖到扶不稳笔,写出的线条像混乱的毛线缠绕着。
负责盯着他抄完《清心经》的管理员并不满意,但为了早些收工去睡觉,只是哼哼两声,便算他完成了。
深夜,他一从藏经阁出来,便一刻不敢停地奔向了苏挽尘的卧房。
他想看他一眼,甚至不需要苏挽尘也看到他,他只是悄悄地想看他一眼。哪怕让他透过窗纸,迷迷糊糊地看一眼。
他想看到他没事,看到他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
冷,好冷。他本就身子偏寒,此刻夜里气温低,加上那一股吊着他的心的惶恐。一路上,他都仿佛能体会到得月台顶硌骨的寒。
一路奔到他卧房外,江夜怜已是手脚冰凉,他停住了,里面是黑的,静得可怕。
他忽然很害怕,他不知道苏挽尘究竟怎样了。
他在寒风了站着,或许只有一会儿,他却仿佛从天荒到了地老。
空气冰冷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却又控制不了急促的呼吸。
江夜怜冰冷的手指颤抖着,终于叩响了这扇门。
一声,两声……
寂静的夜里显的格外刺耳。
无人应答。
再敲。
仍无人应。
江夜怜冷得牙齿都颤抖起来,却死死咬紧牙关。
开门吧,求你了……至少,答应一声也好啊……
江夜怜几乎是在心中乞求着。
没有一点动静,唯有被他敲门声惊起的飞鸟,扑棱棱地飞起来。
外头真是冷得彻骨。江夜怜脸上几乎毫无血色,苍白若纸,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
“阿尘,阿尘,你在里面吗?”
“师弟……”
江夜怜心跳得越来越快,他顾不上那么了,推开门,走了进去。
为什么总是没人应答?
屋内也是一片黑暗,江夜怜只能隐隐看到,塌上有个人的轮廓。
“师弟”他叫了一声,疾步走去,顺势扬手点亮了案上的烛灯。
“师哥……”
苏挽尘勉强双眼睁开一条缝,目光痛苦而迷离的扫过他,复又合上眼。
彼时苏挽尘神智混乱,大概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梦。
他蜷缩着,脸色惨白,毫无生气。湖蓝的长袍上,被血迹渍红大半。已风干的血丝,挂在他嘴角,鲜红得几乎刺目,狠狠扎入江夜怜心里。
“阿尘,阿尘……”
江夜怜声音都在颤抖着。
他紧紧的把眼前这个满身是伤的人拥入怀中。
为什么会这样?玄武长老到底想干什么!
他知道玄武长老今日是打定了注意要折磨苏挽尘,但他还是没想到,会下手这么狠,简直是往死里下手。
“阿尘,对不起……”他用冰冷的手抚过怀中人冰冷的面庞,他指尖细细密密地颤抖着,浑身都仿佛在冰窖里浸过似的,寒得彻骨,“对不起,我害了你……阿尘……是我不好……对不起……”
早读时,苏挽尘那替他说的一句话,直接成为了玄武长老处罚他的理由。
他没有目睹苏挽尘受刑,却仿佛也经历了一次重刑。
“师哥……”苏挽尘也不知是清醒的还是梦中的呓语,“我……我……好疼啊……”
他眉头紧促着,苍白的面色拧作一团,涣散的眼眸间被痛苦淹没。
“我知道,我知道……别怕……”,江夜怜把他抱得更紧了,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的错……是我的错……”
他喃喃着,也不知是在对苏挽尘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也许,没有他早读时失手把恶作剧般的春宫图抖出来,也就没有现在这一切。
他追悔莫及,可是,又有什么用。
他将灵力输入他体内,兴许这样就能减缓他的痛苦。
苏挽尘毫无力气地依在他怀中,虚弱得好像随时会失去意识,神色几乎痛到麻木。
江夜怜通体冰凉,却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冷了,浑身都已是麻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灵力输给他,然后紧紧将他抱住,好像想将他揉进骨血里。
他还是失信了,他明明说过要保护他,可是现在呢,苏挽尘为他说了一句话,几乎昏死过去,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阻止不了,就这样看着,看着他血浸满身,痛苦难当。
他宁可这个人是自己,也好过这样,望着他,望到双眼发黑、万剑攒心。江夜怜喉头泛起一股腥甜,灵心已经支撑不下去了,以他当时的灵心,经不起他这样持续不断的灵力输出。
但他没有停下,灵力源源不断地流入苏挽尘身体里,或许用处并不大,可是他必须这么做,就好像病入膏肓的人,妄求一味解药,哪怕一线生机,也死死抓住不放。
他抱着苏挽尘,将他的脸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就仿佛快要溺死的人,死死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哪怕没用,也不肯放手。
在他两眼发黑,只想就此倒下时,苏挽尘天真善良的话就回荡在耳边,“师哥,等我变强了,我就可以保护大家,保护师父师娘,保护你了!”“我想让所有人都不会再受冤枉,都会被公平对待。”
苏挽尘说着他的美好希望,可是他自己,明明才是过得最不好的那一个。白卉厌恶他,长老们逮着机会便为难他,同门也捉弄他,可是他都不怨,他还是天真善良地思考着未来。
就让这样“天真”的人,这样看似好笑的话,却成了支撑他度过绝望的解药。
血丝从他嘴角渗出,他都没有察觉,涓涓灵力,涌向指尖,渡入另一人体内。
为什么,他从前这么善良的小师弟会甘愿堕于邪道?为什么?
他是被逼的,欺负捉弄的、冷嘲热讽的、高高在上的、漠不关心的……他们一点点的把他逼上了绝路。
人们说他活该,意志不坚定。
可是,要多坚定的意志,才呢忍受这日日夜夜的欺辱?要多博大的胸怀,才能原谅这些无端找事的人?
世上能有几人真正做到?
太难了。
善良的天使堕落了,坠入无底的深渊,再难超生。
江夜怜想尽办法帮他,可是他无法阻止长老和母亲对他的厌恶,也无法阻止同门以玩乐之名,对他的伤害。
他那时给苏挽尘带来的一点温暖,都算什么?
他曾自以为自己帮到了他而沾沾自喜,但其实大概什么也不算,不过雪中一点微火一蹴而就。
烟云十六州当年也是风雨飘摇,如果说那一剑,不得已而为之,但从前,如果他再多一点关心,会不会就师没有他堕邪道的事?如果得越月台上,他在他身边,会不会好些?
廊角风又起,物是人已非。
所有人都觉得苏挽尘死了,可他偏偏不信,他的名字被他含在心底,日夜翻搅,搅得血肉模糊,终成麻木。在他终于心死时,这个人却奇迹般的出现在眼前,一下子就夺去他满心满眼。
酸与甜,苦与痛,揉成一阵凄凄的春风。
闭眼,仿佛就能听见他喊他。
“师哥,你看!”
他的小师弟笑着举起一个绣着很拙劣的一瓣梨花的小香袋,“香袋,给你的!”
他拿起香袋闻了闻,这股香不像一般的香料那么浓郁,是淡淡的轻香,“什么香儿啊?”
“是梨花哦。新鲜的梨花。”苏小师弟期盼地望着他,“怎么样,你喜欢吗?”
“当然。”那时他淡淡笑了。
后来,香袋内的梨花很快腐烂,绣的很拙劣的小香袋,被他母亲当作十恶不赦的东西没收走了——因为她极端厌恶苏挽尘。
美好也像这梨花香袋一样,烂的烂,散的散。
“梁山大会,小玉,你去吗”江晗问道。
“好啊!”童玉笑嘻嘻道,“这是干什么的呀?好玩吗?”
“大概就是去除祟。”江晗解释道,“去一座邪山除祟。”
“哇!邪山诶,很好玩的样子。”
“呵”苏挽尘想起的却都是十年前一线天大会时的罪恶回忆,“弄不好会出事的。”
“什么事啊?”童玉睁大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问道。
“比如说——”苏挽尘嘴角轻颤了一下,“会死。”
“哦——”童玉作出最惊悚的表情,却说着最无所谓的话,“那我一定要去啦!死是什么样的呢?好想试试哦。”
江晗:“……”
苏挽尘:“……”没准会生不如死。
苏挽尘心道,也好,梁山大会是个修炼的好机会,参加的修士又多,正好他去找人寻仇。
但紧接着,他又有了个猜测,如果那人不来呢?——那还真够他头疼的,梁山大会都见不到的话,以后更别想见到了。
两种可能里,他觉得后者居多。算了,百山谷消息太闭塞了,他也该去了解了解修真界近来的情况了。
他感觉他在自己给自己找理由。
“参加这样的大会是不是该准备准备?”江晗思考了一下道,“比如说兵器什么的?”他说着不由自主地以询问的眼光望向苏挽尘,毕竟这里也就三个人,而童玉看着就不靠谱,只能去询问苏挽尘的意见。
“嗯,也是。”
这份目光里包含了信任和敬意,却使苏挽尘浑身不自在。曾经这样看过他的人很少,而这样的人后来大多背叛了他。
西塘花巷。
莺歌燕舞,杨柳依依,泛着融融暖意的阳光洒下来,荡开了料峭春寒。
这里和烟云十六州离得很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炼器铺的韩老伯正撩起袖子,哼哧哼哧地打着铁。
时隔多年未见,韩老伯也已沧桑了不少。
这里和以前,几乎没什么变化,炼器铺,隔壁就是凝香苑……
不同的是炼器铺子里多了几个年轻的小伙计。
几个小伙计也红光满面,忙的不亦乐乎。
“嘿呦嘿呦。”
“掌柜——”一个身材魁梧结实的伙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喊道,“还有什么要打的?”
“去把那边儿把单子拿来,隔壁老莫要的。”老韩站起身,叉着腰喘了口气,一脚踏在前面一只瘸了一条腿的矮凳上,点起烟斗。
“好嘞!”健壮的青年小伙脱下有些脏了的手套,拿起了那张沾了不少污渍的纸片。
韩老伯转头望见苏挽尘他们,大声要喝道:“走一走瞧一瞧啦,新打好的暗器嘞!客官要买兵器吗?本铺主售小型兵器,您若要大型兵器,需要先行订制,隔日再取。”
边上的小伙计跟着推销道:“咱家刀刃又薄又利,包您咋用咋顺手!想当年,苏挽尘比试大会第一,还是用的咱家兵器嘞。”
苏挽尘:“……”我怎么不知道?
韩老伯瞥了他一眼:“这可不兴讲。”
那伙计自知失言,连忙换了番说辞道:“当年江宗主斩杀孽徒苏挽尘,用的就是咱们铺子的刀刃嘞。”
苏挽尘:“……”扯淡,秋月剑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了。
韩老伯吐了口烟雾,眯眼道:瞎说八道什么呢?句句不离那家伙。”
那小伙计不解道:“为什么啊?怎么就不能说了?”
韩老伯扫了身着烟云十六州家服的江晗一眼。
“让你少说几句就少说几句,我铺子还要开嘞。”
那伙计不解,但还是闭了嘴。
只管问苏挽尘:“客官要点什么”
苏挽尘只给江晗跟童玉要了些小型物器。
他问道:“这儿的炊饼怎么不卖了?”
苏挽尘依稀记得,原来炼器铺前,有个卖炊饼的宋老伯。
“哦,你说老宋啊。”韩老伯很快地答道,“老早不在这儿啦。”
“他去哪儿了?”
“不晓得。”韩老伯一边把打好的铁浸入冷水中,一边摇头道,“老宋后来不知道惹了什么病,身子很不好了,整个人就跟是只剩了骨架子是的。以往大早上就来卖炊饼的,天黑了才回去,那阵子就时常不来了。”
“他做什么去了?”
“谁晓得?”韩老伯摇了摇头道,依旧打着他的铁。
“他后来就不来了?”
“不来了。”韩老伯道,“有人说他是死了,也有人说他去投靠远方的亲戚了。谁知道呢?”韩老伯说这话时几乎没什么神色的波动,照旧打他的铁。也是,没谁少了谁不能过。
苏挽尘在心底默默的叹了一口气。
西塘花巷这里就是这样,人们每天过着自己平淡而麻木的生活,谁死了,谁活着,只不过多上一段饭桌上的谈资,其他的,谁在乎呢?就这样,日复一日,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到死为止。
那么他自己呢?一个大概已经快被遗忘的人,冠以另一个名字,苟且存活于世,大概于死的那天都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更不会记得世上原有这么个人存在过。人们所知道的,只有那个被当做祸患的苏挽尘。
童玉问道:“师父,你怎么知道这儿以前有人卖炊饼?你来过这里吗?”
“我有回路过这里。”苏挽尘一本正经地胡编乱造。
“哦,这样啊。”童玉道。
江晗努力回忆着,这儿有人卖炊饼?
有吗?好像有的。但大概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们一走,韩老伯便用烟枪杵了一下刚才那个多嘴的伙计的脑袋。
那伙计吃痛,回头颇为愤怒的望着他。
韩老伯吸了口烟,“苏挽尘那小子就是现今宗主的一根逆鳞,你还不知好歹张口闭口提他。”
“这又为什么了?”小伙计不解。
“你们不知道十六州现任的宗主有多恨他。”
几个小伙子听他慢吞吞地讲道:“当年得月台那事儿你们肯定也听说过。后来有不少人去恭维人家,全都马屁拍在了马脚上。”
“这也正常,一看便是那些不识时务的人吃了瘪。”小伙计心直口快地接话道。
“那你们是不知道那江宗主他还做了件什么事。后来那一阵儿,到处都在说这件事。”韩老伯慢悠悠道,“那江宗主啊,就把西塘这边儿凡是谈论这事儿的店全给封上了,十六州周边一块儿嘴全被堵上。”
“啊?”小伙子又不懂了,“这不是在夸耀江宗主的功绩吗?难道不是件光荣的事吗?为什么他不高兴?”
“你懂个屁。”韩老伯斜了他一眼,“一个大门派出了个人人喊打的孽畜,光荣个毛啊?恨都恨死了,你们还要天天在人耳根子边念。”
小伙子们恍然大悟。
韩老伯撸起袖子,戴上副脏兮兮的手套,准备接着干活。
“去看看隔壁,怎么能一年比一年做得好的。还不是少说废话,少管闲事,干好自己的老本行,别乱嚼人家仙人的舌根。”
炼器铺子的隔壁是凝香苑,整个西塘最大的客栈。
烟云十六州并不缺兵器,可以说苏挽尘来这儿就是奔着这里的梨花酥来的。
掀开门帘进去,里头装饰清新淡雅,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梨花的香气。虽是客栈,其实也是个餐馆,曾经对于苏挽尘这么一个嗜甜的人来说,就是天堂,比五味轩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柜台前坐着个眼上缠着条黑带子的男人,不知正低头看着什么。他边上有只雪白的鸽子扑棱棱扇着翅膀,落在了柜台后半个人高的青瓷花瓶里的梨枝上。
难得见到莫掌柜坐在台前,经营这么大个客栈,却动不动爱望外跑。
苏挽尘还在烟云十六州那会儿听说过,莫掌柜以前也算是个修士,后来洗手不干了,在西塘花巷开起客栈,搞得风生水起。
凝香苑和烟云十六州靠得近,从前莫掌柜和江御川的关系大概还是不错的,逢年过节都会给烟云十六州送来一大堆甜点,江夜怜作为少主自然能得到不少,然后转手就给了自己的小师弟。
莫掌柜家中排行老三,苏挽尘听过江夜怜叫他莫三叔,于是他也这么叫了,结果可想而知,回应他的是莫掌柜一脸冷淡,并不想搭理他,或许黑带蒙住的双眼还翻了他几个白眼。
不过这对苏挽尘来说还算好的了,至少还没对他凶神恶煞。
大概是看在烟云十六州的面子上,苏挽尘偶尔得到机会去买梨花酥时,凝香苑的小伙计还是会不情不愿地卖给他。
坐在台前的莫掌柜把手上的东西收好,抬起头来,“客官要什么?”
“梨花酥。”
童玉终年待在百山谷里,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一张小嘴里塞得满满的,左边腮帮子股起来一块,含糊不清道:“哇,这也……太好吃……了吧”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苏挽尘拿起一块,缓缓放进嘴中,咬了一小口,久违的香甜在唇齿间弥漫开来,裹着梨花的香气,口感酥软,令人回味无穷。
他忽感到些熟悉,一样的话,江夜怜也说过。
他狼吞虎咽时,江夜怜坐在一边含笑望着他,轻轻抚过他的背脊。
“你慢点吃啊,别噎到了。”
现今的苏挽尘当然不会再那样毫无吃相地把它一口卷入口中。
他慢慢地品着这一小块梨花酥,流年岁月都仿佛在唇齿间流逝,这甜中,又似乎泛出些苦来。
他看着童玉迫不及待、狼吞虎咽的样子,就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到底是天真烂漫,还是蠢得无可救药?
他敞开滚烫的心扉,毫无保留,好像想把心都掏出来,把他所有的为数不多的一切都献给一个人。结果呢?一剑穿心的痛太过刻骨了,他的真心换不来别人的真心。跌落到尘埃里,也卑微到尘埃里。
那时,他拼命地想表达自己的心绪,想把自己为数不多的一切都掏出来献给他。
苏挽尘甚至都能记得自己那时的心情,滚烫的,炽热的,有些话似乎再也憋不住了,就要破口而出。
“师哥,我——”
“什么?”暗光浮动下,映得江夜怜眸中明明暗暗,光影交错,月光落在他脸上,勾画出他温柔的侧颜,格外的好看。他转过头来,仿佛落着一池杏花烟雨的眸子温情脉脉地望着他,笑着望着他,拉过他的手。
那天是除夕夜,鲜少没有宵禁的夜晚。他和他那时最爱的人一起坐在屋顶看烟花。
“师弟,马上就到下一年了,你开心吗?”
“当然。”苏挽尘被他略带寒意的手握着,一动不敢动,好像生怕他稍稍一动,就会失去这微冷中的暖意。
他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汲取着舔舐着留恋着这样的温情。
脸上不由地带上些潮红,索性夜色浓重,身边的人也未曾察觉。
“当——当——当——当……”这几下幽远的钟声是烟云十六州的新年倒计时。
一声声的钟声敲得苏挽尘心乱如麻,偏是一动不敢动,体内上蹿下跳的火热气息都快要溢出来了。
“师哥,我其实——”
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忽然而已,是蓄谋已久、生生不息。
巨大的彩色烟花在四周天空绽放开,西塘花巷、烟云十六州……各处烟火遥相呼应。
伴随着烟花绽开,那最后一下代表着新年到来的震耳欲聋的撞钟声,将苏挽尘后半句话淹没。
“你刚才说什么?”江夜怜欢快地笑着,转过头来问他。
他对上江夜怜温柔注视的目光,瞬间便怯了:“没什么。”
“好吧。”江夜怜也没再追问,他仍是很高兴地笑着,“师弟,新年快乐。”
他也笑了:“新年快乐。”
心中不由地有些失落,要想再说一遍,却无论如何,再说不出口了。
当时他没有说出口的话,现在,苏挽尘当然更不会说。当时的满腔热情,早就被他埋葬得不见坟茔。
这十年,他是渐渐明白了,什么叫命运,就是怎么逃也逃不过的,勉强不了的,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没可能,从一开始就输了个彻底。
一边童玉塞了满嘴,江晗却只是咬了一小口,皱了皱眉道:“这梨花酥好甜啊。”他勉强吃了一个,便没再动口。
江夜怜以前好像也总说太甜,而全给了他吃。苏挽尘起先是信的,后来长大些,发觉师哥是借这理由把他爱吃的让给他。现在,他算是明白了,也没什么让不让,就是单纯像江晗这样的不爱吃甜食。
走时童玉还恋恋不舍,苏挽尘只好又买了两盒梨花酥带走。
刚回烟云十六州,便有弟子来道:“宗主有请。”
苏挽尘不禁纳闷,江夜怜这么忙,找他作甚?
“我若不去呢?”
那传话的弟子懵了,看这人样子,似乎是个烟云十六州的客卿,可是客卿哪有宗主邀请还摆架子不去的道理。
“嗯……这个……”那弟子似乎想到些什么,忽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失约者,要罚抄《清心经》3遍!”
失约?苏挽尘差点笑出来:“我和他约什么了?”说罢,又忽觉这话很不严谨,索性这弟子单纯,也没听出什么。
“这……这……”那弟子憋红了脸,江夜怜差他叫人,叫不到岂不是他办事不利了?
苏挽尘忽想起些什么:“谁说的失约要罚抄《清心经》了?”
那弟子以为他怕了,颇有些得意道:“烟云十六州门规第一百二十四条啊,失约者,罚《清心经》3遍!”
“烟云十六州什么时候门规定得这么细了?”他记得他在这儿那会儿,门规是类似:不得失约这种,并没有详细的惩罚规定,导致每回他犯了一点错,都能被一顿狠罚。
那弟子道:“这不是宗主很早就改革的章法吗?前辈您是新来的吗?”
也是也不是,曾子虚是,苏挽尘却不是。
但他还是答道:“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啊?”那弟子有些不满道,“那您现在能去宗主那里了吗?”
“我偏不去,他奈我何。”
“你无理取闹啊!”那弟子气得说不话来。
“分明是你无理取闹,你话带到了,我去不去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
那弟子若有所思,觉他所言也有些道理。
“但我也可以咬定是你没和我说。”苏挽尘觉得自己大概是无聊透了,才会在这儿和一个小修开玩笑。
那弟子急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
“好吧好吧,我去就是了。”看着这小修欲哭无泪的样子,苏挽尘觉得自己又干了件蠢事,蠢到家了。
小时候和别人开玩笑,只会引得旁人的恶言恶语。
后来他再笑不出来,也没人陪他笑了。
而今他觉得自己在自讨没趣。
半卷珠帘轻启,苏挽尘老远就看见江夜怜坐在帘内案边,恰好他一抬首,二人目光相接,隐约是朝苏挽尘笑了一下。
“叫我何事?”
“你上哪儿去了?”江夜怜随即放下手头案卷,起身含笑道,“我想问问你,参不参加梁山大会?”
“不。”苏挽尘干脆利落地答道。
参加梁山大会无外乎想成名,要么就是借机历练,而他不想出名,更不需要历练。
他要做的只是浑水摸鱼溜进去找人。
“那如果不是参加,是去担任考官。”江夜怜道。
苏挽尘思考了一下,“也行。”
这样他便连浑水摸鱼都省了,直接可以光明正大的进进出出。
说是考官,其实就是个保镖的工作,毕竟风险太大,英雄大会通常会由高阶修士参与救援工作。各门派宗主也大多亲自下场,降低损失。
江夜怜略微皱了皱眉说道:“不过这梁山很奇怪,居然几乎没有什么古籍记载,就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苏挽尘并没太在意,“有记载又能怎样,笼而统之的,一样写不出什么。”
江夜怜思索片刻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梁山离云出城那么近,云出城却只是把它封起来了,却从没有想到要斩草除根,一直拖到今天。”
“奇怪,但也不怪。”苏挽尘冷笑了两声,“不是很符合他们不要脸的作风吗。”
江夜怜干笑了两声,心说:此言有理。
“不过话说云初城封山封了两百年,谁知道有没有在里面做过什么手脚。”
“有这可能。”江夜怜皱了皱眉,“但他们大概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做什么,好歹是十年一次的盛会,要是真有什么被人发现了,云初城这辈子都别想再抬头了。”
“倒也是。”
“据说这次考官人手增了一倍。”江夜怜说着沏了一盏茶。
“早该增了,哪年大会不出事的。”苏挽尘淡淡道。
的确,十年前一线天大会,出了苏挽尘这档子事;二十年前小炀山大会更加离谱,干脆没办成,各门派派去的参谋人员团灭,据说是苏家干的。
这次的大会,当然也没人敢掉以轻心,毕竟就算参加的修士再多,负责救援的考官再多,梁山还是座邪山,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邶水长老仍然在一遍遍地叮嘱弟子们:“记住了,至少要两个人结伴而行,不要单独行动。遇到棘手的鬼就放信号烟花,不要自己硬撑,这不是一般的除祟,可不是闹着玩的。遇到麻烦的不要慌,先放烟花,然后想办法拖延时间。令牌带好在身上,别弄丢了。咒符,尤其是渡魂符,提前多带点在身上……记住了没有?”
“长老,您都说了百八十遍啦,早都倒背如流了。”一弟子懒洋洋的倚在梨木干上,很不措意。
“邶水长老,遇到打不过的厉鬼,腾不出手发信号烟花怎么办?”也有弟子忧心忡忡,“会不会出事啊?”
“当然会咯,英雄大会哪回不死几个人的。你要不敢就别去嘛,又没人强迫你。”先前那对大会毫不在意的弟子取笑道。
“谁说我不敢的!不就是座山吗,谁怕谁啊!”这弟子涨得满脸通红。
……
“长老,这梁山和百山谷,哪一个更可怕,更邪乎呢?”童玉状似随意地问道。
“不晓得,没去过。”
“那您觉得呢?”童玉追问。
“大概是百山谷吧。”邶水长老皱了皱眉,大概是在想怎么有后辈感兴趣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这两个不都是邪地吗?”
邶水长老并不太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但他还是进了一个长老的职责回答道:“百山谷邪在人邪,梁山邪在鬼邪,还是有所不同的。”
“这么说,人比鬼可怕咯?”
“百山谷聚集的都些穷途末路的人间恶魔。依我来看,两者非要去一处,还不如去梁山。”邶水长老没有直接回答,却还是暗肯了童玉的话。
江晗问道:“百山谷是什么地方?”身为名门正派的弟子当然不会了解这些。
“罪恶深重,为世间所不容的人就会被扔到那儿去,互相残杀、自生自灭。也就是弱肉强食,像狼群一样。谷主至高无上,统领一切。”邶水长老解释道。
“啊?那这不是很残忍吗?”江晗惊诧道,“他们若是要跑出来报仇,那岂不是很可怕。”
“互相残杀,对于入谷的人也算是恶有恶报。”邶水长老接着道,“不过也不用担心百山谷出世祸乱,早先百山谷出世祸乱过,先代的高人在百山谷周围封上了结界,防止谷众离谷。好了,梁山大会在即了,有空就多去练习练习,临时抱抱佛脚,不至于在梁山栽跟头。”
童玉暗笑,百山谷早不是这样的了,声名远扬的百山谷四鬼,早就把百山谷掀了个翻天覆地。
(https://www.eexsww.cc/90131/30254840/)
1秒记住E小说网:www.eexsw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eexsw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