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骄霖很自信。
修为在九重天枢境之上的剑修、身在遂州、一身和主神提供的影像中一模一样的白衣墨袍, 不是剑尊,还是谁呢?
卢骄霖已经用最好的姿态自白完身份和经历,表示完感谢后, 请求卫翎把她送回水月坊。
卫翎看着卢骄霖, 他觉得自己救下的这个水月坊弟子有点儿奇怪。
他要找盛惊晓,没空儿把卢骄霖送回水月坊, 但也不能把她丢下不管。
“我在凉洲还有些事要办。你先跟着我吧。等我忙完了,再把你送回去。”卫翎道。
卢骄霖:计划通√
卢月泉:你真棒!
……
坐忘岛上, 宁闲眠哈哈大笑。
驺童儿扒着宁闲眠的云镜, 好奇地往里看,只见一个水月坊的女修和万剑峰宗主卫翎正在同行。
“师父,您笑什么啊?”驺童儿问道。
“花坊主的小弟子把卫翎错认成了双文律。”宁闲眠笑道。
驺童儿看着镜中卫翎,“咦”了一声:“卫宗主怎么穿着剑尊的打扮?”
卫翎也是乾坤中鼎鼎有名的剑修,一身剑意凌厉, 他又穿着这样一身衣服,若是没见过剑尊,这模样与世人想象中的剑尊再契合不过了。
可若是曾见过双文律,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别人错认成他。
“这大约是他的旧衣, 不知在箱底压了多少年。”宁闲眠笑道,“莫看他现在一力要和剑阁争锋的样子, 他年轻的时候,可是对双文律崇拜得很。”
驺童儿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他那时候啊,可不止穿衣打扮要学双文律……”宁闲眠看着云镜悠悠感叹, 韶光易逝。曾经到处追着双文律跑的后辈,如今也成了独当一面的一宗之主了。
卫翎这次倒不是故意想扮双文律, 他只是不想让人认出来。
“后来他醒悟过来了, 就把这段儿经历当做黑历史塞进角落里, 再也不肯提上一提。”宁闲眠笑得谐谑,“多难得的热闹?”
双文律这里也有热闹。
失忆的盛惊晓终于把危泽方烦到恼了,揍了他一顿。
危泽方出手有数,盛惊晓趴了一会儿,哼唧哼唧爬起来找双文律,一指危泽方,给了他一个新的习剑理由:“前辈,我想胜过他!把他揍趴下!我想让别人再也欺负不了我!”
“回去继续想。”
盛惊晓想不出来,继续练剑。
危泽方看他那惨不忍睹的剑术都觉得伤眼。盛惊晓一开口就气人得很,让人很想打击他几句。
可危泽方当时没开口,他又多看了两天,看了这两天后,他就没法开口打击盛惊晓了。
他大约知道盛惊晓为什么会堕魔了。
一个人,真的会对自己的天赋高低完全没有觉察吗?
盛惊晓每天都在兴致勃勃地练剑,进度慢得像没有。可他眼里的热爱不是虚的。
一个人可以在看不见进步时,靠着热爱努力上十天、十个月,可是,假如他努力了十年、一百年,眼见着自己的努力所获如此微毫、眼见着身旁一个个不如自己努力的人超过自己,他还能这样兴致勃勃地习剑吗?
盛惊晓是一个魔修。虽然他现在看上去像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年,但那是因为他失忆了。只要找回记忆,令他堕魔的痛苦就会一起找回来。
“祖师为什么要留下盛惊晓?”危泽方喃喃问道。
何秋明翻他一眼:“他不是你带回来的吗?”
危泽方叹气。
盛惊晓是他带回来的,可他当时只是想把这小子的神识治好后再丢出去。他想知道盛惊晓的魔修之道能走到哪一步,
但他没有忘记这里是剑阁的驻地,盛惊晓是一个已经堕魔的修士。
盛惊晓能留下,每天像个快乐的傻子似的试图去摸白犀、来烦他、练剑,是因为祖师许可了。
祖师为什么会许可?
……
朱紫阁中,一卷卷纱帘轻盈飘舞,烟水一样的墨色在纱帘间穿梭,在每一卷纱帘上都流淌出一个人影,这些人影转眼又散成了烟水一样的墨色。
魔渊当中有许多种魔,弱者如被陆渐休封在体内的水影魔,强者如看守错牙城的黑天魔罗糜。
天魔是一个大类,也是一个阶层。
魔的种类并不一定,所有的魔都可以通过吞噬、修炼等等方式向更厉害的魔转化。
天魔是魔中最高的阶层,其中最诡异难测的一种,名为自在天魔。
据闻,自在天魔无形无相无根无质。魔念生,则自在天魔生。众生若动魔念,哪怕是最微毫的一丝,也将成为自在天魔的门。
烟水一样的墨色还在纱帘间流淌,勾勒出一个个人影,其中一卷纱帘上,盛惊晓的模样忽而聚散。
……
凉洲大地上,卫翎还在寻找盛惊晓。
他掌心悬浮着一柄两寸长的小剑,剑尖左右摆动,像是在指引方向。
这是万剑峰中的悬剑指路之术。若想认真,叛宗之人很少能逃得脱宗门的追捕。他们的命灯、留在弟子名册上的名,都是极好的追寻引子。
卫翎原本以为,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找到盛惊晓,但他此时亲施的悬剑指路之术,却不知为何不是很好用,在一个范围内左右摇摆不定,只能大致确认一个方向范围。
这无疑拖慢了他的进度,也因此,不得不和卢骄霖持续相处下去。
卫翎看出卢骄霖才突破到第四重开阳境未久,又被那魔修长久封锁着修为,神魂似有些不太稳当。正好卫翎寻人不顺,也想再研究研究这悬剑指路术,便停了下来。
夜空深深,繁星高远。
卫翎布下护阵。
卢骄霖在阵中点起一丛篝火,她早已观察过卢月泉相貌的优劣,她的脸在火光下很美。
卫翎瞥了一眼火堆,没太理解卢骄霖这是个什么操作。
“你冷吗?”他问道。
除非极端环境,开阳境的修士一般不会受冷热影响。莫非她神魂上的不稳当会让她感觉冷吗?
“有一点。”卢骄霖柔弱道。五官在火光下镀了一层柔光,一双明眸倒映着火光跳动,似有千言万语欲语还休。
卫翎给她身上丢了一个温阳术。
他不太了解水月坊的功法,不打算插手卢骄霖的神魂震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让她自己养几天就好。
见她还怔怔看着火堆,卫翎弄不明白她怎么想的,不过一个火堆也不影响什么,她爱点就点吧。
卫翎闭上眼,继续推衍悬剑指路术。
卢骄霖:……
正常套路不应该问一问她怎么了吗?
卢骄霖暗自深吸一口气。不问也没事,她可以主动!
卫翎重新睁开眼,看他看着掌中小剑眉头微皱。推衍不顺利,他不太擅长寻人术法,悬剑指路术是他用得最好的,难不成该换一换其它寻人法?
“前辈。”卢骄霖唤道。卫翎没说自己的姓名,她就一直称之为前辈。
“您在找什么人吗?”
“嗯。”卫翎眉头仍微结着。
他穿着这身衣服,不太爱和人讲话,这身衣服……总让他想起那段恨不得塞进垃圾桶里记忆。
“是很重要的人吧。”卢骄霖试探道。她悄悄用了一点主神技能。很轻微、很柔和,就像风里稍微夹杂了一点青草气,日落余晖染上一
点温暖的淡红,不起眼地引动人心中旧事。
“嗯。”卫翎要找到盛惊晓,盛惊晓算不上很重要的人,但卫翎此时的思绪还在这件衣服上,这件衣服的确与一个对他影响很深的人有关。
那是很久之前,乾坤自小千世界晋升至中千世界的一段时间,那时乾坤的道远没有现在这么完善,乾坤的道在调整,众生的道也在调整,一切都还在摸索当中。
卫翎也是一个在迷雾当中苦苦摸索的小修士。那时乾坤中已有超绝的人物,譬如一剑惊天下的玄应剑君双文律、一朝顿悟升九重的流月仙君花空谢……可是这些前辈修士的道路并不足以为参考。每一个走到顶尖的修士,所经历过的道路都不同。
众生前路没有方向,或者说,有无数个方向,可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走的路是不是对的,能不能走到尽头。
卫翎也在迷茫。传他修行法的师父刚刚因寿尽而亡,死前悲切地抓着他的手,一时声嘶力竭地抠着他的手臂,告诉他走下去!一定要沿着这条道走下去!他的道一定能走得通!一时绝望地大哭,告诉他换一条道吧,这条道走不通,他已经走到尽头了,再也没有前路了。
卫翎安葬了师父,在世间迷迷茫茫浑浑噩噩地走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按照师父传他的道路走下去,不知道这条道还走不走得通。可是若要改换道路,他又该改换什么方向呢?
乾坤中传来一个好消息:玄应剑君双文律、流月仙君花空谢等前辈修士,为仙道修行划分九重境,广传天下。
一重境界一重道,每一段道路的方向与标志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人可以修,兽可以修,鬼可以修,精怪亦可修!只要是有灵众生,就都可以学、都可以走!
没有经历过那一段时光的人,不能明白这究竟是多么伟大豪壮的一件事!
在此之前,鬼走鬼的道,妖走妖的道,每一类众生的修行方式都不同,划分也不同,甚至有道路相悖的修法,却都能修出法力来。谁也不知道对错,为论道而起的纷争更是数不胜数。
但是现在有一条道路,可以将所有众生的修行都涵盖在里面。这是一件多么难的事!这需要多么大的胸怀!
为修行而苦的修士们再也不必在迷雾中摸索,迷雾中已有人为他们点亮一条明灯照引的道路。
乾坤仙道,自此而定。
那一日,天雨金花、地涌清泉,仙道妙香盈满乾坤,为众生种下一颗可修仙道的种子。
卫翎记得,自己那一日哭了很久,他的足浸在清凉的泉水中,他的身上落满了金花,他面上欢喜而笑,目中泪如雨下。
不只是他在哭,所有经历过求道之苦的众生都在哭。这是多年挣扎,一朝闻道之喜。
那是卫翎记忆中,乾坤最热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有了九重境界划分仙道之基,乾坤中无数鬼才奇士见到了方向。他们本来就有能力,只是因为前路不明被大雾困锁,如今有人为他们点亮了一盏灯,以此为基,乾坤中开辟出无数修行法。阴阳二气、五行术法、星辰天机、生死轮回……还有,剑道。
卫翎选择了剑道。
那段时间中乾坤很是活跃,几乎所有修士都在探讨前路,都在尝试用自己的经验去尝试、印证、融合这条敢于包容众生万法的仙道。乾坤中气氛好得惊人,但其实并不安定。干扰来自于界外。
乾坤正在从小千世界晋升到中千世界,天地屏障在调试中常生疏漏,这对于乾坤本身没有什么影响,对于乾坤中的众生来说,却无异于可怕的灾劫。冥虚中有很多可怕的东西,只是一缕异常的气息,可能就会要了许多生灵的性命。
那时乾坤的魂魄之道还远没有完善,为界外之力所伤,很有可能就是真正的消亡。
那时卫翎才重
修剑道不久,按照九重境界来算,才修到三重瑶光境,连自己的剑意都还没有定下来。
无论乾坤中乱与不乱,寿数是不会改的,修行不可停,历练不应止。
卫翎在乾坤中历练,很不幸,撞上了一处乾坤屏障疏漏。
天空好像裂了一个大窟窿,露出外面黑岑岑的冥虚来,那是一种很古怪的黑,黑色中包容了一万种无法分辨的颜色、光影、形状,可怕的气息从窟窿里吹进来。乾坤中的风被那气息吹过,就凝固成了奇异的形状,哗啦一声碎了满地。大地被那气息吹过,就悄无声息地化开了,像是粘稠的油脂。
卫翎僵在原地,那气息已快吹到他身前,可是他却动不了。他仰头看着那个可怕的窟窿,他看见自己不该看的东西,那是他不能理解的东西,当他看见了,就无法自控了。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一道剑光。
他在那道剑光中看见了四时轮转、看见了生死轮回、看见了天雨雪,地冬春、看见了才出生的幼鹿第一次撑起四蹄,看见了老人逐渐黯淡下去的双眼。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一道剑光。
他看见了乾坤的道。
一剑擎天,乾坤外的冥虚之景消失了,天空湛蓝,微风拂动,只有地上那一处被吹化的大坑证明着这一切不是一场幻梦。
卫翎自这一剑中,领悟了自己的剑意。
自此之后,他对玄应剑君的崇敬就达到了顶峰。他开始关注与玄应剑君有关的一切,每当他遇到什么棘手的难事,他就会想,假如是玄应剑君遇到了这种事,他会怎么做?每当他遇到了想不明白的问题,他就会开始代换,假如是玄应剑君,他会怎么认为?
卫翎有了一个无师之师,他时常观想记忆中的那一剑,去学玄应剑君的一切,以期可以走上他的道路。
那个时候,许多人都知道,玄应剑君有一个小粉丝,对他崇慕得要命,什么都向他靠近,容不得别人说他一星半点儿的不好。
卫翎一直突破到了第六重天权境,然后,他在天权境困住了近千年。
无论他再怎么去想、去学正应剑君,他也无法再往下走了。他想,正应剑君没有受困,受困的是自己的思维,想不到真正的正应剑君会怎样做。无师之师当不得真正的老师,他只有那一剑的机缘。
卫翎困扰许久,他想见玄应剑君一面。虽然关注了剑君千余年,但卫翎还没有特地去追着他的踪迹去见一面。
他想,他从来没有去打扰过剑君,他现在只是修行受困,想要去拜访求教一次。
卫翎得以拜见剑君的那一日,双文律正在林间浅憩,他倚着一株老树隆起的根,身旁放着一只壶、一盏杯,杯中尚有浅浅残酒。
他好像才从一场小睡中醒来,只着一件白衣,墨青的外袍散散披在肩头,眉眼间尽是懒怠。
这和卫翎从诸多传闻中拼凑出的形象完全不同,也与他想象中斩出那一剑的风姿半点不一样。
可是只要见到他,就绝不会怀疑,这绝对是可以斩出那擎天一剑的人。
卫翎忽然生出自惭形秽来。同时也叫他更加期待起来。
他俯身拜见求教,然后就听见了两句话。
“你想要见我。”双文律轻轻“呵”了一声,“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对一个仿品感兴趣?”
卫翎脸色煞白。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了。回去后,他就把自己所有与玄应剑君有关的东西都毁了。这套衣服……这套衣服是他专门订制的法器,花费不少,他没舍得,就压了箱底,再也没有翻出来过。
卫翎不再去学去想玄应剑君,没过多久,竟突破了第七重天玑境。
后来他也渐渐想明白了,自己那时对玄应剑君的执迷,已经成了可
怕的障碍。双文律那两句话,正是在破他的障碍。
他在迷障当中,谁也劝不动他。他只听得进一个人的话——双文律的话。
双文律点破了他的障碍,可是那种方式……委实让人有点难以接受。他不能换一种更柔和的方式吗?他只要告诉自己错在哪里,卫翎就不会再那样去学剑君。
可卫翎忍不住又想,假如双文律换了一种更柔和的方式,那他的迷障会破吗?他的迷障不是去学剑君,而是对剑君迷了眼和心的敬仰。
可是,双文律怎么就确定,自己不会因为他的话而心生魔障、生怨生恨呢?假如自己是个心性狭隘的人呢?
但那一语,又确实恰到好处。
……
卢骄霖觉察到了卫翎的情绪波动,她心中嘴角上扬,对卢月泉道:“我还以为有多难呢。原来剑尊心中也有在意之人。”
卢月泉忍笑,作嘲讽状:“呵,他在意的又不是你,你高兴什么?”
卢骄霖道:“我不怕剑尊心中有在意的人,就怕他心中什么都不在意。别人能让他在意,我就也能。”
“说得容易。”
“你瞧好吧!”
卢骄霖自信满满。
她已由主神送往过无数世界、完成过无数任务,虽然这其中涉及感情任务的不多,但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的小白。
主神世界中也有专注于情感任务、完成度超高的轮回者,但这些人的思维方式往往都有些不同,进入乾坤未必适合。
卢骄霖是主神千挑万选出来的。她很清楚,在一个人心中还念着另一个人的时候,想要贴近他最好的方式不是急于取代另一个人,太过着急的姿态只会显得轻忽,令人戒备。
最好的方式,是展现出相似的经历,让他觉得,他们能够互相理解。
“我心中……也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卢骄霖看着火光,轻声道。
卫翎不由看了她一眼。他觉得这小姑娘的语气有点儿怪怪的。
卢骄霖没有发现,她还在专注的给自己编背景故事。她讲的故事、透漏的情,都是恰到好处的深浅,既不会让人觉得交浅言深,也不显得薄淡无趣。
卢月泉哪怕知道这是她编来骗人的,听着都不由有些触动。
“你果然很适合写话本。”
卢骄霖没有回应,她还在专注地看着篝火,火光在她眼睛里轻轻跃动,好像里面积里一层薄薄的水雾。
卫翎看了她很久,他好像很想说什么话,但又都犹豫着将话按在口中。
卢骄霖心中自得,轻轻长长吐息了一次,好像有无尽的意思都缠绵在这一声叹息似的气中。
卫翎好像终于忍受不住,道:“你是花坊主的弟子,按理说我不该多言。但你都修持到了第四重开阳境,怎么还为这些情情爱爱的缠扰成这样?”
卢骄霖:……?
卫翎继续教育她:“你能拜师花坊主是多大的机缘?比起大道来,一个男人算什么?你要实在喜欢一个人也不是不行,但拿得起就要放得下。”
卢月泉在识海中笑得前仰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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