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往后,我再也没你这个爹!
“贱种!”
“你个小贱种!”
“贱人生的畜生!”
李翊炀在一片叫骂声中离去。
这是乳娘死的第二年,东裕王府内再无人同翊炀交谈,这让他彻底成为一个沉默无言的幼童。
东裕王府中人人皆以小贱种来称呼他。
“李翊炀”这个名字,他从未向人提及过,事实上他也找不到可以告诉的人。
书香院的夫子们开始讲授经义道德,古圣先贤,李翊炀不再幻想有一天他的娘亲会回来,父亲就会待他亲厚有加,因为他懂得了什么叫做礼义廉耻,懂得了什么叫做天地伦常。
可是懂,又能如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一颗冰封的内心借着一双深黑色的眸子向着府中的人,向着世人传达着他的忿恨与阴郁。
藏书阁,那个偏僻荒废的地方,对于李翊炀来说是个极佳的去处,这里除了一两个看管书籍的下人这里鲜有人来,在这里读书不用忍受他的兄弟们的嘲笑和戏弄,也不必蜷缩在一个阴暗不起眼的角落里,他还可以潜下心来做做手札。
灯烛摇曳,小小的身影被笼罩在这昏黄光线之中,那些蒙着历史尘埃的书籍中,每一帧,每一页不知蒙着多少古往今来先贤的圣魂。翊炀虽不甚爱看孔孟的仁义礼智信,但他对行军布阵的兵书和书上的武功招式很是痴迷。意外地,他发现所阅览的兵书上很多都有着批注。
“莫不是自己的父亲写的?”翊炀痴痴的想。翊炀想到了父亲,那个只有在节日的家宴上才能看到的男人。
每次翊炀看到他的父亲时,都渴望那个高高在上的东裕王能够用余光扫到躲在阴暗角落的自己,恐怕父亲早已不记得有这个儿子。他的存在也提醒着他的父亲那段耻辱的往事吧。
“若这批注真是出自父亲之手,那也算是他们之间唯一那点沟通方式吧。”翊炀想到这里,露出了一个苦涩而惨淡的微笑。
过了几炷香的时间,太阳已渐渐将它的余晖洒向了王府,翊炀也感到了有些饥肠辘辘,他整了整书桌上的手札,离开了藏书阁。
穿过那片种着奇花异草的花园时,翊炀只觉今日此处异常热闹,府内的几位少爷小姐也就是翊炀的几位兄弟姊妹,正齐齐聚于花园内眉飞色舞地谈论着什么。
“父亲已经有主意了,就这几日吧,选定我入宫当太子伴读。”一位少年睁着他圆滚滚,黑溜溜的眼睛带着几分骄傲的说道。说话的是翊炀的四弟皓华,最受东裕王疼爱,为人机灵,长相清秀,鬼点子最多。
“四弟,太子就是日后的皇帝,你长的好看,说话又机灵,定能得太子喜爱,日后升官发财可别忘了大哥我啊,哈哈哈!”
“大哥,哪儿的话,大哥可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呀,还愁以后不能当大官吗?”
众人听闻,皆是哈哈大笑,是啊,东裕王的嫡长子皓炎,将来也是要世袭东裕王爵位的,这自不必说,更何况皓炎的母亲,当朝何太尉的亲妹妹,这层关系更对皓炎日后的仕途有利,皓炎也成为府内争相巴结的对象。
皓炎的二妹莞尔对皓华道:“四弟,姐也听母亲说太子到了入学的年纪了,亲王和权臣都纷纷选出年纪与太子相仿的少爷当太子伴读,咱们府上肯定是你了。”这时皓华旁边的胞妹踮起脚尖在他哥哥耳边咕哝一阵,皓华回过头看到了站在花园一角的翊炀。
翊炀刚刚是想避开他们径自绕过花园走的,只不过听他们在谈论太子,翊炀虽是很少出府,但也是有听闻的,当今圣上不顾朝中大臣和太后的反对,将朝中并无权势的默贵妃扶为皇后,那默贵妃虽是风华绝代但并非汉族,太后为此大为恼火。默贵妃荣登后位的一年后,当今圣上便将未满一岁的长子乔瑾渊立为太子。太后却极宝贝那孙儿,态度也不是先前那般决绝。
“太子,未满一岁的奶娃娃竟能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崇”李翊炀对这个太子不禁有些好奇。
“不过自己不得宠的身份,怕是这辈子都无法见到太子了吧!”翊炀默默的想着。
“哟,这不是三哥吗?”一声尖细的嗓音打断了翊炀思绪,伴随着这声音的是无数双带着嘲讽的眼睛,翊炀明白这声“三哥”是用来讥讽他的,他们何曾将他当过兄弟,便不予理睬径直要走开。
“三哥,莫不是也想入宫给太子当伴读?”皓华话音刚落,惹得众人皆是哄笑。
皓炎抢过了翊炀手里抱着的一叠记录着武功招式的手札,“我看三弟不但想当太子伴读,将来当大官,以后还想当大将军呢!哈哈哈!”说罢便将翊炀的手札递给众人看。
“请你们把东西还给我。”翊炀沉声道。
皓炎细眼微眯扬起了眉毛,带着嘲讽的口吻:“想当大将军?你个贱人养的畜生也配!”说罢便将手札撕了个粉碎,尘屑洒向半空。
翊炀脸色铁青,双拳紧握,真想一拳挥在皓炎的脸上,他在王府里不曾有过师傅指导他的武艺,但他却每日将藏书阁内抄来的武功招式在那个破败的院子内不停的练习,脑海中幻想着有朝一日王府众人皆忌惮他的身手,不敢欺辱他。
翊炀此刻阴沉着脸与皓炎对视,他晓得今日免不了又遭一顿拳打脚踢,争执起因甚微,挨几下拳头完全可以息事宁人,可是为什么?
难道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像狗一样卑微吗?
一再容忍,何时又是尽头?
皓炎一拳狠狠挥向翊炀面门,可他的拳头在半空停滞了,翊炀单手接拳,眼神中一片冰冷。
皓炎吃了一惊,显然没有料到小贱种竟会反抗。
“小贱种!给我松手!”
一句话在心里整整憋了数年,此刻如水坝决堤般倾泻而出。
“你骂谁小贱种?我们身体里都流着父亲的血,都是父亲的儿子,你凭什么辱骂我?”
一番陈词震得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愣,最快反应过来的仍是皓炎,他一口唾沫直接啐到李翊炀脸上
“我呸!爹早就不要你了,还涎着脸说自己是王府世子,还同我们一样?不要脸的狗东西!”
皓炎唾沫横飞之际,抬起一脚,直击李翊炀胁下,李翊炀气得咬碎了一口牙,但动作却比皓炎更快,他握着皓炎拳头的手用力向后一推。
不料,皓炎的额头撞到了假山上,鲜血顺着脸颊汩汩流下。
啊——
尖叫声四起。
“反了!反了!小贱种要造反了!”皓华大喊着带着三个书童冲了上来。
翊炀晓得今日闯了大祸,定是少不了一顿毒打,索性把心一横豁出去了,直接飞起一脚踢中皓华的腹部,皓华立即跌倒在地,嗷嗷惨叫。一书童持木棍来打,翊炀反手夺过木棍尽数撂倒冲上前来的几个书童。府上两位大小姐早就吓得连连尖叫大哭。
皓炎的母亲何夫人听到院中吵闹,匆匆赶来,只见自己宝贝儿子皓炎头上鲜血直流,皓华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千金们早已吓哭,何夫人气得浑身打颤,指着翊炀道:“你你个畜生来人啊,把这畜生给我装进麻袋里打。”
只见三个壮丁拎住麻袋和木棍鞭子向着翊炀奔来,翊炀躲闪不及被拎住了后颈,翊炀到底还是个孩童,怎是三个虎背熊腰壮丁的对手,他挣扎着被强塞进了一个麻袋中。
噼里啪啦一阵乱打,翊炀下意识用手捂住头,他的皮肉被无情的撕开,身上已不知尽数落下多少伤痕。
“打死他!打死他!”翊炀听到女孩稚嫩的叫声,翊炀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小的小姑娘竟如此歹毒,翊炀死咬住牙齿不肯求饶,他尽力滚动着身体,可无论他滚动到哪里,鞭子和木棍都似雨点般落下。
有这么几瞬间,翊炀觉得今日便是要死在这儿了,这样的惩罚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他感到了绝望,谁能来救救他?
在这冰冷的王府中又有谁可以来帮他?
他想到了她,那个抛弃他不知现在是否还活着的母亲,若是她知道自己遭受这样的刑罚,可会为他心痛,若是今日死在这棍棒之下,并无人再记得他了。
“你们在做甚?”
一个沉稳男性声音镇压住了周围的喧嚣。
东裕王被院中吵闹惊动,鞭打翊炀的几个壮丁立刻就停住了手,翊炀本已被打得神志恍惚听到这一声,眼中立刻闪出了光芒来。
是他的父亲!
翊炀似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忍着全身的剧痛,一点点向他父亲那边挪动。
翊炀明白父亲从不会疼爱他,也不曾同他说过话,只寄希望于父亲念及他们之间的那丝血缘,不要让他活活被人打死,生命终结于这深秋的花园中。
“老爷,这个畜生反了天了,我们好心给他饭吃,让他活到现在,他却把炎儿,华儿打成这个样子。”何夫人哭得悲悲戚戚。
“任凭夫人处置。”
东裕王说这话的时候不带有任何的温度。
李翊炀一颗心立即沉进了无底冰冷深渊。
翊炀透过袋子的空隙,看到了他的父亲,东裕王向着麻袋走了过来。
“畜生!若是知道你和那贱人一样忘恩负义,当初就该一刀解决了你!”
翊炀怔住了,可是还来不及他多想,鞭子和棍子又像暴雨一般落在了他的身上,翊炀只是把牙齿咬出了血,不再动弹。
“贱种!小贱种!”
“打死你!打死你!”
“不要脸的东西!还敢自称是王府世子!不要脸!”
周围充斥了咒骂声,是谁的声音?
是皓炎?皓华?还是府中夫人小姐?抑或只是家丁仆从?
不重要了……
这一切都不重要……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存了一丝气息的翊炀被壮丁从麻袋里拖出,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扔进了漆黑的柴房。
疼痛侵袭了四肢百骸,殷红的鲜血沿着皮开肉绽的躯体蔓延,可这些痛相比于翊炀心中那彻底的寒,彻底的冷,都不算什么。
刚刚是有记忆以来,父亲对翊炀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后悔当初没有杀了他,翊炀不曾做错什么,难道像这般卑微的存在是让所有人唾弃?他早已不再幻想父亲有朝一日会对他亲厚起来,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当真能看着他被人活活打死,刚刚还妄想父亲会来救他,简直天真。
“李千啸,你既然当真如此心狠,恨不能将我杀之而后快,那我从今以后也没有你这个爹!”
李翊炀动了动他那遍体鳞伤的身躯,全身都好似被巨石碾压过一样的疼。东裕王府虽大,却早已无半点自己的容身之处,即便已是蜷缩在偏僻的院落,仍是时常遭到如此的虐待。
难道这就是我的命?
不!
我不想死!
我想活着!
我要活着!
强大的求生欲驱使翊炀费力地从打烂的布衣上,撕下几片破布来包扎伤口止血,然后艰难地挪动到一堆干草上,倒了下去。
一道刺眼的白光照进了漆黑的柴房里,是厨房的老妪将剩下的馒头扔给了翊炀。
“我一定要活着,活着从这王府出去,再也不过这种任人欺凌的日子。”翊炀暗暗立誓,他忍着全身的剧痛,爬向门口,捡起地上沾满泥尘的馒头,大口大口的啃了起来。
沾满血污的手指颤抖着戳破纸窗,形成了几个小孔,淡淡月华透了进来,翊炀低头看着身上纵横交错的鞭伤和淤青。咬着自己的嘴唇,暗自发狠“这是最后一次!”
深秋的夜,夜凉如水,翊炀蜷缩成一团,理出一条思绪。自己应该是被关在最西边的柴房。从这里逃出去,穿过这条回廊,便有一个偏门通向府外。逃走并非难事,只是现在伤痕累累,时候未到。
像这样偏僻的柴房,没有白天也没有夜晚,翊炀从厨房的下人给他送馒头和水的次数来计算时间,在这些难熬的日子里,翊炀挤掉伤口上的浓血便用水清理,虽然还是十分疼痛,但是体力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了。
这日,他突闻外头阵阵炮竹声,好不热闹,他估摸着是给皓华过生辰,皓华生辰是在深秋,可是又有谁记得他的生辰也是在深秋呢?以前他的乳娘会在他的生辰为他煮一碗面,可惜那个和蔼可亲的乳娘因病永远离开了他。
今日府内定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根本也不会有人注意这偏僻的一角,便是今日了。
翊炀算准了厨房那老妪送饭的时间,以迅雷之势,对着门缝的空隙冲了出来,送饭的老妪根本没想到这一幕,愣了一下想去喊人,可是翊炀早已跑远。这条回廊本就地处偏僻,加之四少爷的生辰,今日这条回廊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翊炀很快来到了偏门,门却被上了锁。他便双脚踩上了一块大石头,借着石头用力一跃,翻过了王府的高墙,翊炀落地时感到双脚有些虚浮,但他顾不得那么多,只是拼尽全力向前奔去。
翊炀越跑越远,他不曾回头望一眼,他身后巍峨壮丽的东裕王府静静的竖立在那儿,注视着翊炀远去的背影。
要去哪儿翊炀不知道,打算怎么办?翊炀也不曾打算好。自己有手有脚也不至于饿死……
明日……
也许明日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望着那块腰牌,翊炀也不是没想过把腰牌在安全地带交予阿鸢或是陈琛,只是在自己的印象中东裕王在朝中的地位显赫,府上也一直有重权臣的拜谒,只想凭着一块从刺客身上搜到腰牌,怎可能端倒一座赫赫有名的东裕王府?东裕王一转身便可找到脱身的说辞,再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东裕王不知还有多少党羽爪牙?若是打草惊蛇,反倒适得其反,又或许仅凭一块腰牌,自己便一口认定是东裕王所为,也未免太草率了。不管是否是东裕王所为,亦或是其他权贵所为,翊炀都敢肯定朝中已并非净土。
翊炀转念又想到阿鸢与他的别离,其实翊炀内心是相当不放心阿鸢的,可是当看到阿鸢的贴身侍卫陈琛的内力也不在自己之下,又听闻陈琛以后定会形影不离的保护阿鸢时才稍稍放了心。更何况当今圣上也正值壮年,只要阿鸢好好的呆在宫中,应也不会出什么乱子。翊炀本是无欲无求之人,他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在心中默默祷告着,阿鸢,你一定要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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