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遇虽只穿着一件中衣,却也没有裸露什么皮肤,周书禾更是衣着齐整,若说肌肤相接那是万万没有的,就那样触之即离的一下,连人的体温都来不及传达。
可祁遇感觉到了。
她拥抱他时,靠近颈侧的吐息,伏在身上的重量,头饰叮叮当当的响声,细细的头发触碰到他的下巴,从那一点扩散到全身的热意。
“好了,哄完了,那现在我要开始骂你了。”
周书禾收回手,跟变脸似的,还带着些婴儿肥的脸蛋上写满了的严肃。
“我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是秀才呢,哦今年还要去参加乡试。天呐,谁要让你做了举人那真是老天爷都瞎了眼啊,你是傻子么?还是说你觉得我很刁蛮啊?学业太忙了就告诉我呀,无论如何休息的时间不能少,我又不是非要你陪……”
正是立夏时节,湖祥夏天来得早,春末就开始热了,这会儿人走着路都要发汗。
祁遇只静静躺着,看到她衣领之下锁骨中央,隐隐露出一颗小小的红痣。
他不敢再往下想。
“祁遇,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周书禾不高兴。
“你说什么话?”
“我说——我又不是非要你陪,你可以好好休息、好好准备秋闱,这些比和我出去玩重要多了。”
祁遇不知道自己面色陡然沉下的样子有些吓人,硬邦邦地说:“我不。”
周书禾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凶什么凶啊。”
“我不是……”他一愣,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脚往哪里放都不对,说什么话都蠢得要命,低声呐呐:“我是说,我不想像你说的那样,我的意思是,我想要陪你。”
他抬起头,神色虽无异,耳朵却一点点红了起来:“反正我乐意。”
周书禾听他这么说不禁乐了,凑到他身边,用讲悄悄话的气声对着他的耳朵讲话。
“但是我不想你陪我呀,我来陪你就好了嘛。你背你的书,写你的文章,不耽误你的秋闱,我就在你旁边看我的话本子和马吊谱。上次你给我淘来的《落叶谱》还没学完呢,等我练成此秘籍,把嫂嫂们的嫁妆都赢过来。”
她说话时的气息不停地碰到祁遇耳垂上,他想把头稍稍挪一点,再靠近她一点,也想缩起身子,离她稍远些才好。
祁遇努力抽离身体上的感知,把注意力放到她畅想的未来上,听着听着也忍不住和她一样笑了起来。
比起周书禾,他的畅想则要更远些。就比如那些被马吊圣君周姑娘赢来的嫁妆,会不会再充作她的嫁妆,和周姑娘一起,被八抬大轿抬到祁府里来呢。
既如此,他就更要好好努力了,在成亲前就当上举人老爷,彩礼给得足足的,若能一口气进士及第自然更好。成亲后做三年庶吉士,再三年放到州府做知州,等回到朝中建功立业,定要给妻子讨个诰命。
“还没问你呢,这么晚了怎么没回家,还到我这儿来了?”他笑着问。
“我担心你嘛,你同学说你晕过去了,直愣愣倒在地上头还磕了个大包,把我吓坏了。阿娘疼我,带我来祁家看你,她现在在正堂和你母亲说话呢,我是偷溜过来的,没想到被你姨娘逮了个正找,她好严肃啊,像我启蒙时候的那个女夫子,我都不敢说话……”
祁遇听她絮絮叨叨,突然有了一种特别的明悟。
原来他已经非常非常,非常地喜欢周书禾了。
周书禾说的秋千在钟粹宫西侧的一个小花园里,是皇帝给以前住在这里的吕美人建的,后来这位美人失了帝心,盛宠时又得罪了许多人,最后不知怎的,吊死在小花园里的一颗歪脖子树上。
大宁百余年,宫里许多地方都死过人,但吕美人毕竟是荣极一时的本朝妃嫔,许多老人都认识她,多少有些忌讳,这片花园便少有人来了。
周书禾不知道这些,摸着秋千上年久失修的痕迹,还以为自己找到了个沧海遗珠,心里舒坦得很。
和祁遇这么一路走来,她其实也回想起了过去,只是她和过去之间到底相隔太久太久,记忆比跟这个岌岌可危的秋千还要模糊和毛糙。
周书禾小时候想要祁遇给自己在院子里扎一只秋千,他却推脱说自己不能去周家后宅,被发现了要被打断腿,接着这人还又无师自通学会了画饼,说等日后她嫁去祁家,他就在家中院子里,给她扎一个能飞得很高很高的秋千。
当时的周书禾先是被唬得一愣一愣,后来又满心期待开心不已,现在想来却不由得怀疑,这个连用来打鸟的弹丸都是她教着才会做的读书人,哪里会做那样的活计,定是不想露怯,敷衍着哄她的。
她想到这些觉得好玩,偏头问他:“你会不会做秋千啊。”
“回周娘子,奴婢会。”
周书禾瞪大眼睛:“厉害呀,改天让我看看你的手艺,什么时候会的?谁教的?”
“去年入宫的时候,闲来无事,找宫里的匠人要了本书。”
“……”
人一旦勤奋过了头,有时候说的话就会显得莫名其妙,若听这话的不是周书禾,那人心里怕是要认定他在说谎了,毕竟刚入宫的小寺人哪来的闲来无事?干些苦活累活都是轻的,规矩训斥乃至棍棒加身都是常有的事,更何况他晋升得这样快,再如何优秀,也定是下了狠功夫的。
但周书禾知道,比起那些时时紧迫学到呕心沥血,或者在边关被人当畜生一样日夜劳作的日子,入宫后的生活,恐怕真当得起他一句“闲来无事”。
祁遇这个人,无论是行在荣光铺就的康庄大道上时,还是被人撕碎按到粪土里后,都是一样活得辛苦。
至于他“闲来无事”为何要去学扎秋千,这件事她不敢想,实际上本就没必要去想。
周书禾坐在木板上,贴身丫鬟寄月轻轻的推着她,木料和铁制零件吱吱呀呀地磨着响,弄得人昏昏欲睡,她垂着眼睛好半天没有说话。
祁遇在侧旁站着等了会儿,说:“娘子若无事,奴婢便先行告退了。”
“急什么。”周书禾睁开眼睛看他。
“奴婢是反贼亲族,承蒙陛下隆恩苟活于此,但朝堂上还有废太子余党未灭,陛下对与之相关的人格外敏感多疑,和奴婢走得近了对娘子不好。”
夜深人静,花鸟鱼虫都在枯萎。
“是啊。”
周书禾声音低得像是叹息:“和你走近了都不好,那你岂不是更不好了?”
祁遇低垂着眉目:“奴婢有自己的法子。”
周书禾默然,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思考他的境遇,直言道出此行原本的目的。
“讲讲那位同我长相肖似的白王妃吧。她既是陛下发妻,也有过举案齐眉的恩爱时光,又是为何被冷落,以至于陛下登基后不仅新娶她人为后,甚至没有把她带去皇宫,放任她最后死在潜邸里。
周书禾常常会想,或许一个人后来能拥有的所有成就,在早先就已经能看到端倪了。
就比如祁遇,他现在十七岁,入宫只一年半,却能将二十余年前皇帝的潜邸秘事打探得这般清楚。那么在未来三年后的承平二十四年,年仅二十岁的他把万敏踢下马,自己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皇帝直属的监察院提督,其实也不足为奇了。
万般念头一闪而过,周书禾把思绪放回先王妃白氏上,把他方才所言细细品了品。
“也就是说,先王妃白氏商户出身,原本已经定了夫家,却被陛下强取豪夺,在各种海誓山盟后终于先婚后爱。”
“随后经历了原定的准王妃因此受辱,怀恨在心,令人做了些手脚害死了白氏父兄;再是先帝认为陛下这事儿做得难看,先是申斥,后又差点降了爵;接着太后娘娘大痛,高呼亲王嫡子如何能为商女所出;最后陛下不忍先帝和娘娘伤心,只得忍痛割爱,将白氏贬为侧妃。”
“与此同时他还对天发誓,既然白氏不能做正妃,那他府上便再也不会有正妃了。”
祁遇听她总结,颔首道:“正是如此。”
周书禾深吸一口气,感叹:“那咱们陛下这人吧……真有够缺德的。”
祁遇垂目浅笑:“娘子慎言。”
“行行行我知道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陛下深明大义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理解的。你继续说吧,后来又是怎么回事?”
后来……
后来做丈夫的在先帝面前越来越得脸,做妻子的却成了妾,没人知道白氏在想什么,反正万事太平,过了好几年安生日子。
直到兄弟们的孩儿陆续排到了行三行四,可在他这儿,无论是刻骨铭心的白侧妃、一向敬重的宁侧妃,意存怜惜的朱姬、心存感激的吕侍妾,还是这些环肥那些燕瘦……林林总总十几人,竟无一所出。
好在承平帝此人不仅勤用下头那二两肉,脖子上顶着的那颗脑袋也是相当得用,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同于时下许多男子对此事讳疾忌医,而是相当有魄力,毅然决然地传了太医。
这位老太医在承平二年就死了,具体诊出什么已不可考,但许多事其实本就不用太讲求人证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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