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衙门都封了印,司礼监各位秉笔也闲下来,本该是由他们回到御前管笔墨了,可皇帝这些时日得祁遇伺候,用着顺手,还打算继续用下去。
皇帝今日颇有些闲情雅致,说要画一幅冬日梅花图,祁遇正给他磨着墨。
天子随心勾勒着粗细曲直,纸上渐渐现出一枝苍劲铁骨的老梅,皇帝左看右看,一时满怀豪情,颇有些得意,把祁遇叫上前来让他评价。
“你来说说,朕这梅枝如何。”
祁遇心知皇帝想听人奉承,但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比旁的奴婢更得帝心,除了会察言观色伺候得当,还有曾经是举人的身份,这使他的奉承不同于他人,能让在前朝经常被文官拐着弯儿怼、却为了一个贤名不好发作的皇帝,感到类似于报复的爽快。
因此他也没有做奴婢的恭谦姿态,依言走上前去,细细端详了片刻,不住地摇头叹息。
皇帝嘴角虽还擒着笑,眼神却冷了下来,淡淡道:“有话直说,最见不得这吞吞吐吐的样子。”
祁遇深吸一口气,向皇帝行了一揖。
“奴婢只是可惜,倘若陛下不是生于皇家,不得不终日为国家大事夙兴夜寐,耽误了作画的时间,相必这世间能多出许多可堪流传千古的名画。”
皇帝眉头一挑,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摇头感慨:“你这人啊,说话实在没个顾忌,居然敢怨皇帝勤于朝政、劝其浸淫画技,这可是大奸之举,小心朕治你的罪!”
祁遇故作惊慌,忙屈身跪下:“奴婢放肆。”
“罢了,起来吧。”皇帝笑道,“这宫里人人都只捡好听的话,宫外又人人都爱对朕指手画脚,像你这种既能直言不讳,又不以违抗帝心为荣的人,也是难得了。”
祁遇顺势起身,恭声道:“陛下仁善。”
皇帝对他的知趣颇为满意,随意关心了一下这位“忠仆”:“你这手是怎么了?”
祁遇垂眸,主动伸出缠着纱布的双手。
“回陛下的话,奴婢昨日去揽芳阁给周宝林送赏,宝林娘子见陛下赏赐甚多,欢喜之下不慎打翻茶壶,那壶是陶制的,没有瓷器坚固,摔到地上便碎了,奴婢这才不小心伤到了手。”
皇帝想着那仓促一幕,被逗得笑出声来:“这姑娘还真是冒失得紧,没伤着她自己吧。”
祁遇摇头笑道:“陛下放心,周娘子未受伤,只是奴婢前日去了好多娘娘娘子们那儿送赏,左看右看,发觉周娘子的揽芳阁实在简陋了些,桌椅屏风都有些陈旧,屋里更是连个白瓷的茶壶都没有。毕竟这先前是为淑女备的殿,可如今陛下心向宝林,给周娘子提了位分,如此却是奴婢们疏忽了。”
皇帝听他一说,确觉自己待那位新晋的宝林不够周全,又想到周书禾那年轻的身子,和她望向自己时满心的欢欣信任,不禁有些意动。
他看了祁遇一眼,道:“既受了伤,明日起便叫姚淮安来伺候吧,正好朕也和万敏说了晋你为秉笔太监的事儿。得了闲就好生备着,该裁衣裁衣,该建府建府,别一幅寒酸的样子,朕看着也烦,除夕宴上等你穿着秉笔的官服给朕布菜,记着了么。”
祁遇闻言大喜,连忙跪下,朗声道:“奴婢遵旨,谢主隆恩。”
当日晚上,皇帝又翻了周书禾的牌子。
本来在新入宫的这批宫妃里,除开两仪殿里的那些个采女,也就沈淑女一人尚未承宠了。结果昨日皇帝去了宜和宫陈宝林那儿,还送了好些赏,今日又点了宜和宫的周宝林,又是送赏又是差人翻新宫殿的,那样大的阵仗,气得那钟粹宫的沈淑女转头就去主位庄妃那儿哭了个痛快。
“宜和宫是有什么妖术不成,怎么就迷得陛下祖宗规矩都不要了,秀女出身的新宫嫔还未见完一轮呢,便又招了那周书禾。”
庄妃斜睨了她一眼:“陛下的规矩岂是你能说三道四的。”
沈淑女忙起身,做势要打自己:“嫔妾这个嘴真是,该打该打。”
“是啊,不尊陛下信口雌黄,身为淑女直呼高两级的宝林姓名,着实不该,”庄妃靠在榻上,话锋一转,“不过好在你还能知错,本宫也不愿做那恶人,既是你自己觉得该打,便打吧。”
沈淑女本来是想着同仇敌忾,却万没想到庄妃抓着她的小辫子不愿意放,闻言有些尴尬,放在脸上的手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呐呐僵在那里。
“打啊!”
庄妃烦得要死,提高声量一巴掌砸在桌案上,呵得沈淑女直哆嗦,一边哭,一边真自己掌起嘴来。
见她还算听话,庄妃便也收了声,就着皮肉“啪、啪“的拍打声,柔声道:“沈淑女可能不太清楚,储秀院里的教习嬷嬷再严厉也不会让姑娘们送命。可这宫中却不同,单你自己找死倒也罢了,可在没有证据的时候胡乱说什么妖术,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本宫妒忌宜和宫那群小浪蹄子,污蔑她们行巫蛊之术呢。”
沈淑女一边连连称是,手上却也不敢停下,不过片刻功夫脸蛋就微微肿了起来。
庄妃起身走到她面前,抓住她扬起还要再打自己的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本宫其实不想罚你,但有个道理希望你懂,就是做人呢,得讲求证据。”
说罢她叫来侍女,扶着自己往里间走去,边走边感叹似的说着:“证据可是个好东西。”
“证据……”沈淑女喃喃地趴在地上,突然灵光一闪,忙跪起来膝行两步,冲着庄妃背影磕了好几个响头。
“多谢娘娘,嫔妾知道了,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皇帝要修哪个宫,便是门窗、屏风、桌椅、床榻都要换新,旁的倒无所谓,只是今日周书禾还要侍寝,总不能让陛下也待在修缮至一半、不尴不尬的殿里吧。
好在宫里活得久的就没有蠢的,内务司派了人前去问询,到了傍晚差人来禀,让周书禾去帝王居所太极殿侍寝。
有道是天子卧榻岂容他人鼾睡,太极殿之尊贵,便是寻常宫妃都不得靠近。一般都是在初一十五帝后的正日子,才会有内务司的人前去布置,其他时日要么是皇帝独寝,要么就是去各妃嫔的宫殿施恩泽雨露。
皇帝有时候也会在太极殿办理公务,祁遇随他来过几次,都是入书房伺候笔墨,这还是他第一次立在殿外候着,有空闲仰望这座奇伟恢弘的高大建筑。
殿前庭中矗立着一尊三丈九尺高的镀金铜龙,又有龙虎绕柱而生,转角处飞檐展翅,把整座大殿向上托举,庄肃之余平添几分雅趣。
今夜的月亮是从飞檐一角升起来的,月光朗朗,潺潺如流水倾泻,虽相隔何止千百里,却与家乡湖祥的月夜并无二致。
这不是周书禾第一次侍寝,却是祁遇第一次见她脱下外卦,露出里面桃红色的寝衣。
地龙把内殿熏得暖暖的,皇帝的屋子里自然无一处不精美,殿尽头的芙蓉暖帐上绣着金龙暗纹,烘起人内心最原始的,对皮肉与体温的渴慕。
祁遇亲自迎送周宝林入殿,依着规矩没有多留,在关上殿门的那一瞬间,在各种杂乱无章的心意里,他意识清明到几近冷酷地,捏碎了心头那抹不甘的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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