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所有人对异性自以为是的了解,都要被打上一个问号,即使是再熟悉不过的青梅竹马。
周书禾踢开脚边的一块雨花石,又回头恶狠狠地看了一眼方才差点绊倒她的瓦片,冷笑一声。
“别说,我还真没想到宫里居然还有这么富有野趣的位置,我挺喜欢的,没阴阳怪气,也没在讽刺你,真的,就是佩服你能找到这块地界。”
祁遇一手提灯,一手抬臂给她个抓握的地方,干笑着没敢说话。
上月册封礼后,皇帝想起去年祁遇跟他提过妃嫔晋升宫殿整修的事儿,他其实挺乐意给自己喜欢的妃嫔送些赏赐,可这次晋了十余人,一个个都去新修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最后干脆都不修殿了,直接新建一个小花园,人人都能用,福泽众妃嫔。
这里便是那新建的迎春园的。
内官监的人在前日就说这正园子已经可以请娘娘娘子们来赏花了,祁遇派来打听的小寺人也说修得漂漂亮亮,可独独他想给周书禾看的西侧门却尚未完工。
有点尴尬。
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温声道:“周娘子小心脚下,这边地上还未铺平,前头再往右走就到了。”
周书禾哼哼两下,不理他,左手抓住他的小臂往前走,右手把刚得名的小猫“大白”抱在怀里。
夜凉如水,残道两旁伸出几株春枝,灯笼映出橙红色的火光,分不清那枝头上长的是红花,还是被染红的粉白。
事实证明,不管祁遇是否能完全理解周书禾,至少他会记住自己对她做出的每一个承诺。
比如在这个迎春园里,立着的一架刚漆了红的秋千。
春夜风不止,绳子牵着木板随春风轻轻摇摆,怀中的猫儿嫩嫩地叫了一声,把周书禾的前胸贴得暖暖的。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好像看到了曾经憧憬过的未来。
其实那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湖祥县许多平常人家的寻常日子,只是人长大之后各有各的颠沛,少年时那条按部就班的路,在无数个背井离乡不能寐的夜晚,渐渐成为最好的未来。
就比如在天气好的时候,她可以踩着秋千迎风飞起,粘人的小狸奴失去了主人的怀抱,在一旁不甘心地喵喵叫着,祁遇本来坐在屋里读书,但被这叫声扰得看不进去,不得不合上书本,过来抱起猫儿哄。
她一定会嘲笑他,因为他抱猫的姿势总是别扭到好笑,她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认识一个在猫犬舍里做过活的祁遇。
这个祁遇走上前去,恭敬地引她向前。
“我请内官监的人在西侧门留了块地方,闲来无事做了只秋千,这边不算在正园子里,得绕几个小道才能找着,平日旁的娘娘和宫人不会来,算是人迹罕至,娘子可以坐在秋千上散散心。”
“另外西侧门外头又连着太极殿侧门,这秋千我特地扎得高些,荡到高处比迎春园的矮墙还高上许多,若陛下经过此间,定能看到您在此处行半仙之戏。”
一番话点到为止,意思却很明了,这是给她周书禾争宠用的。
像是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方才看到这架秋千时心头的悸动转瞬冷却,她冷静下来,略微颔首。
“多谢。”
祁遇愣了一下,看出来她不太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搜索枯肠半天,冒出句不尴不尬的:“周娘子客气了。”
周书禾走到秋千旁坐了下来,头依靠在一侧的绳子上,轻轻撸着怀里小小的大白。
“是寄月跟你说了什么么?”
祁遇跟在她后头,也走到了秋千旁,手里的灯火再一次驱散晦暗:“寄月姑娘说,你好像在因为惠宝林的事而伤心。”
“也不能说是为她伤心吧,”她认真思索片刻,“我没有把她当成朋友,也一点都不想冒险去做舍己为人的事,我想让自己活得更好,只有这一点从来没有动摇……”
她看着那烛灯,声音就要飘散在轻烟里:“但我是有罪的。”
她现在思绪很混乱,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明晃晃的虚伪、伪善,和道貌岸然。
祁遇半蹲下来,平视她躲闪着不看他的双眼,仔细斟酌了语气,一字一字慢慢地开口。
“你不要这么想,世上确实有一些圣贤英雄和豪杰,面对不仁义之事能站出来、遇到受伤害的人会去拯救,不顾生死勇于牺牲,这值得所有人敬仰。但不够勇敢善良的人……也远远称不上有罪吧。”
“袖手旁观不是罪么?”周书禾问。
祁遇背靠在秋千架上席地而坐,突然换了个话题。
“你还记得在湖祥牢房里时,我提过一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么?当时我自己其实也说不清楚,后来才慢慢想明白。”
周书禾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她的确记得当初他要报答的“一饭之恩”。
“我当时还不认识陛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没见过祁徽之,只偶尔听父亲抱怨他从来不管家族,骂他是个白眼狼。”
祁遇笑了笑:“后来我家里受到牵连,父亲母亲和姨娘都非常憎恨他,但我觉得,这固然是因为祁徽之狂妄不逊,可真正下令株连九族的是陛下,以缘坐定罪的是越发严酷的律法。”
“秦时变法定律夷三族,本就是残暴酷烈之行,后人拿着仁义之书,却越发残酷,三族、五族乃至如今九族,如此行径并非是惩治有罪者,仅仅是为了让动摇皇权统治的人失去所有亲朋,杜绝其报复的可能。”
“所以后来我慢慢发现,坐在最至高无上的龙椅上的,是一个如此残忍酷烈却又时刻怯懦惶恐着的人,他被称为天子。古往今来一定还有许多个与他相似的天子,才会有这些越来越暴虐的刑罚。”
春夜月色朦胧,宛如轻纱缭绕着花树。周书禾依靠在秋千上,第一次认识到祁遇的大逆不道,究竟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在他这双好像随时可以轻易跪下的双膝之上,是一颗不尊天子,不敬皇权,蔑视尊卑的反叛之心。
“天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天子也会有罪。”他面上也还擒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甚至恰恰是那黄袍、龙椅和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它们所带来的不被约束的权力和不配执掌这些权力的人,才是许多罪恶的根源。”
在那条通往北境的漫长而又漫长的流放之路上,祁遇认识了许多以往从未接触过的人。
如果他还是一个少爷出身的读书人,一路进士及第,做官再走仕途,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深入接触到这些受苦受难的百姓,但或许是命运使然,家破人亡的逆贼族人遇见了他们。
其中有一位老者,他的儿子被官宦人家的少爷纵马撞死,知县说他看错了,拉来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仆役,说这才是撞死你儿子的人。他不甘心,想去州府敲鸣冤鼓,可还没出县城三里地就被人套了麻袋关起来。两月后那少爷又惹了祸事,而这次被推出去顶罪的人成了他。
另一位是个年轻人,他的父亲老而行恶,见他妻子貌美竟想要逼其通女|干,妻子向他求助,可他素来重孝,又想着家丑不可外扬。直至妻子一头撞死在柱上,父亲又犯了谁都掩盖不了的恶事,最后举家下狱,一人凌迟数人徒流。
还有一位中年妇人,她的丈夫想要强占一名贫家女子,女子不从,被他一时气急殴打致死,又杀人分尸埋在家里。后来妇人在家中意外发现尸首,惊慌之下报了官,丈夫死罪难逃,可是妻告夫,虽属实,按律仍须徒刑二年。
祁遇眼看他们哭泣、哀求,最后归于一片如出一辙的麻木。他们中有人无辜、有人有罪,可无论是谁都罪不至此,真正罪大恶极的不是他们。
是尊卑贵贱。
是宗族礼法。
是夫权父权。
是天子为御下而大肆宣扬的那些仁义道德。
“小禾。”祁遇的声音轻得仿若叹息。
春风带来玉兰花连绵的清香,她听见已经有一生一世都未曾被他唤起的名字。
“你从未害过谁,想要好好活着是没有罪的,但若说谁有罪……”
他没有把这句话讲完,人和猫都没有再出声,便只剩下秋千还在吱呀吱呀地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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