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靠外的墙壁传来轻微敲击声,周书禾深吸一口气,移开佛像下的贡品,伸出手,顺着缝隙摁下里面的机关。
供桌和墙面一起向内旋开,露出一扇通往外院的暗门。
一位陌生男子着寺人装扮,眼上蒙一条叠了三层的黑布,嘴也被一块布巾堵住了,夜色朦胧,只看得出是个年轻人。
这便是楚慎之了。
而祁遇正站在他的身后,引他步入佛堂。
虽然这人的耳窍已经被两团棉花塞住,但塞耳这事儿不怎么保险,为防万一,祁遇没有与周书禾多言,微微颔首,转身便要去附近守着。
“你等一下!”这四个字脱口而出。
祁遇闻言止步。
夜空黑沉沉的,看不清乌云,却把星星的踪迹掩去,只剩一轮弯月挣扎着透出光华。
冷月如霜,映得人越发萧瑟。
周书禾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要他等什么。
她为了护父母亲族选秀入宫,为了护自己性命踏入这佛堂。前因、后果、手段、欲求,一桩桩一件件她早就想得清清楚楚,如今却又叫他等。
等什么?等多久?为什么要等。
周书禾喉头哽了哽,只觉得无话可说。
但祁遇真的等了。
他叹息着转身,看着她,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月光:“你别担心,我就在附近,不会走远的。”
闻言,周书禾急急上前,在将要踏出屋门的最后半步停住,脚尖抵在门槛之下。
“真的?”
“嗯。”他伸手指向飞檐侧边的白榆,眉眼间染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我待会儿就在这棵树下守着你,去吧,不要想太多。”
周书禾盯着自己的脚尖,闷闷地“哦”了一声。
见她这幅样子,祁遇也有些忧心起来,迟疑片刻,斟酌着说:“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咱们就改天,再多等等也无妨。”
“不可,”周书禾摇头,“那人在宫里多呆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安心,总担忧会不会被人发现,以遭杀身之祸。”
她仓促地笑了笑,低声道:“其实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还是有点害怕。”
远方暗处隐约传来蝉鸣,祁遇想了想,走到她跟前,从怀中掏出一块油纸包着的物什。
“这里面装着的是一颗勇气果,小兔子吃掉它,都会敢跟山中老虎呛声,要不要来试一试?”
他说得煞有介事,仿若这世上真有什么怪力乱神之物,周书禾狐疑地瞥了一眼,将信将疑地接过,打开一看,忍不住展颜笑开。
“诶!这不是我送去给你吃的唐果子么?”
“不,是勇气果。”祁遇正色。
他边说着,边脱下外袍铺到地上,引她一起在墙根边坐下来,一本正经道:“相信我,它很有用的。”
周书禾撇撇嘴,嘟囔着暗骂了一句“幼稚”,却还是依言拿出果子,小口小口咬了起来。
这本是要送给祁遇的点心,她做时就废了十二分的心思,白豆沙磨得细腻和软,加了红梅汁水便成了水红色,从外到里揉成一团,再加以捻拢雕刻,便成了红里透着淡粉的一朵寒梅。
这朵寒梅却是甜的。
点心、蜜饯,甜食总能让人感到安心,周书禾吃下唐果子,心绪渐渐变得和夜色一样平静,就好像这块小点里真的充满了勇气似的,轻易赶走了那些徘徊、犹疑与慌乱。
其实在定下今日之事之后,她一直都在担心。
先是担心祁遇会派旁人带楚慎之来,比如谭湘或者其他亲信。虽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她理解祁遇或许不想在这个时候同自己相见,但这件事太惊险了,一旦被戳穿后果不堪设想,如非必要,她不想让第四个人知晓。
毕竟性命攸关,于情感上残忍些也倒无妨。
然而等到夜幕降临,周书禾走进佛堂,在一片昏黑中叩问内心,突然忍不住抗拒那些理智和正确。
夜色蚕食人精神上的外壳,她得以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那声音告诉周书禾,她不想祁遇来到这间佛堂外,不想再看到他隐含痛楚的目光,就像太极殿那夜,他分明在对着她笑,却痛得她想要哭。
她不愿再见到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或者说她不敢、她害怕,她怕这一次又一次难言的伤怀,让他终于不堪忍受,以至于幡然醒悟,终于明白自己不该再愚蠢地守着她了。
可是他没有。
晚风轻柔地拂过肩头,抬头向上望,星月都隐没在摇晃的黑色树影里。
而他一直,一直一直地守在那儿,像一块自天地初生起,便不曾移动过的顽石。
那石头立在那里,她便可得安宁。
自从被带到宫里,楚慎之就跟梦游一样,满脑子都是“秽|乱后宫罪不容诛”,八个大字在眼前晃来晃去,一刻也不得消停。
“参与这种事儿,我是不是会死啊。”他战战兢兢。
祁遇一边看手下呈上来的文书,一边尽责地安抚他:“别介意,你本来就要死了。”
“……”
楚慎之哑然:“说得倒也是。”
人又不可能死两次,想通了这一茬,他浑身顿时轻快了不少,也有闲心东拉西扯起来。
“说起来这种事儿宫里多么?还是说其实很少见,就我撞上了啊?那个娘娘……当然我肯定不会打听贵人名姓的,这个我懂得。但我这不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么,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至少得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毕竟深宫寂寞,那么多贵妇却只有一个陛下,夜夜独守空闺就需要我这样的人呐……”
他越说越起劲,眼睛亮亮的,又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自顾自说了半天。
突然一阵恶寒传来,他感到自己胳膊上汗毛直竖,有些狐疑地四处看了看。
“怎么像是有点冷……”楚慎之喃喃自语。
原本坐在书桌前批文的祁遇看了他一眼。
春日正盛,阳光透过窗棱打在桌案上,案前那人嘴角还擒着一丝笑意,眼神却比在诏狱拷问犯人时还要森冷。
楚慎之不禁打个寒颤,猛地噤了声。
“怎么会冷呢,”祁遇笑着说。
“不、不知道,就是感觉……”
“既如此,来人!”祁遇突然扬声,一个专门跟着伺候的小寺人连忙躬身入内,“我们的贵客有点冷,拿个炭盆来,记得碳别选太大的,要入得了口才行。”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入口?
楚慎之满头满脸皆是疑惑,双眼迷茫地望着他,而祁遇微笑颔首,似是有些遗憾的模样。
“本来我是想要保你皮肉完好的,毕竟娘子本就心中不安,若是再看你五官残损,吓到她就是大罪过了。”
“不过你说话实在不好听,言语无状令人作呕,细细想来也是我狭隘了,反正也要蒙上你的眼、堵住你的嘴,既如此,眼睛和喉咙有些残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么?”
黑泥一样粘稠的恶意爬到皮肤上,楚慎之不禁地连连后退,一不小心被桌椅绊倒,“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他依旧不明白自己方才所言,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尊、不逊,言语中带着的那半分轻佻,实在惹人生厌。
其实祁遇并不否认他对楚慎之的恶意,但他习惯了剥离情绪,所以厌恶也好、妒忌也罢,这些都可以克制。
倘若楚慎之真能如自己姓名一般谨慎行事,把这些话憋在心里,在一次次来去中,稍微悟出祁遇对那位贵人的珍重,更谨言慎行,或许可以在最后的日子里吃着好肉喝着好酒,当一个快活鬼。
然而为时晚矣。
喉间滚烫,眼前一片黑暗,他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却连半声惨叫也发不出,凹陷的眼皮缓缓留下两行血泪。
祁遇把手中的眼珠子随意丢到一边,柔声安抚道。
“别这幅表情,其实你也不亏吧,父母姐妹都在我京郊的庄子上,只要你听话,他们就能过得逍遥,等你再帮人生个皇子,子孙后代都有尊贵,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他走过去,轻轻拂去他肩头蹭到的尘灰。
“好好伺候娘子,你虽然活不成了,但也不想亲人朋友们一个个都枉死街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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