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正盛,殿外小院里绿树阴浓,偶有微风掠过树影,磨出沙沙响动。
祁遇喉头微动,小幅度后退一步,避开这近到咄咄逼人的的距离,努力让自己冷静地思考。
“是哪个妃子为难你了么?庄妃?嘉嫔?还是那个白鹤娘子?白鹤娘子你不必担心,她其实并非朱氏族人,原是当泰山姑子养大,后被朱家买来做了舞姬,朱家控制着她的兄长才让她听话。我最迟明天就能找到那人,如此白鹤娘子便成为一步暗棋,可听你差遣。”
周书禾不想听他说这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一应声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微微仰着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以这样近的距离,和他面对面地站着了。
“你是不是长高了?”
她没头没尾来了这样一句,弄得祁遇好不容易转起来的脑子又卡壳了,他有些茫然地摇摇头:“没量过,我不知道。”
周书禾“哦了一声”,抬起手,从自己头顶平直地划过去,正好碰到他的下唇。
一触即离。
祁遇下意识抿紧双唇,却见眼前的女子神色自如,好像只是无意为之。
他稳住神色,暗自松了口气,却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其实今天周书禾说这些话明意思已经很明晰了,他不是不懂,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认清自己的位置并不容易,他花了许多时间去调整自己,摸索良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距离,又废了些心力,让自己能够适应。
而现在她想打碎它。
周书禾当然有这个权利,他不可能拒绝,可是扪心自问,祁遇也不敢回应。
他说过很多次惶恐,或者故作谦和,或者面含讥讽,又或者暂屈于权威、以退为进,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发自内心地明白什么是“惶恐”。
心脏在不停地收紧,他很想把自己蜷起来,却又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防备的姿势。
而实际上,周书禾也远没有自己表现得那样镇定。
自从有孕,半盏茶的时间就足够她走遍喜怒哀惧,有时候很想吃个什么点心,馋得坐立不安,还有时候很想碰碰谁的体温,渴慕到口不择言。
但那并非胡言乱语,她的确是这样想的,只是她不该这样说。
窗外鸟儿呖呖鸣啭,春叶追在大白身后,试图阻止她扑散刚扫好的落花。
而大白却以为春叶在和她玩闹,撒着欢儿四处乱窜,从半开的窗户处咕噜咕噜跳进了屋子里,将殿内暧昧又凝滞的气氛搅作一团。
周书禾笑了笑,走过去把她抱起来。
这只小猫已经五个多月大了,正是爱闹腾的年纪,不乐意被人抱着,在周书禾怀里左扭扭右蹬蹬,乘其不备一脚蹬在她手臂上,跳上祁遇肩头,舔舔爪子蹲坐下来。
周书禾柳眉倒竖,气呼呼地指责她:“好哇,以前我给你做小鱼干的时候,你还会在我怀里踩奶,现在我不好下厨了,你就另寻新欢,真是只白眼狼。”
她顺便瞪了祁遇一眼:“看看你挑的好猫。”
“……”
祁遇正捏着大白爪子上的肉球逗她,凭空降下一口锅,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尴尬地转移话题。
“我今日下午轮休,既然你和大白都没有吃到可心的吃食,那我去做一些吧,就做你以前教的那道鲫鱼豆腐汤怎么样?你们俩都能吃,《食疗本草经》里也说,女子孕期多喝鱼汤是很好的。”
他想了想:“多放些葱姜去腥,加枸杞和参片,也能暖胃补气。”
周书禾听他这么说,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咸香醇厚的鱼汤、鲜甜细嫩的鱼肉,还有浸透了奶白汤汁的豆腐,忍不住心向往之,肚子也咕叽叫了一声。
她咽咽口水,突发奇想:“再来一碟山楂糕。”
祁遇却皱着眉,难得拒绝了她的要求。
“虽然我在食道上有所欠缺,却也知道山楂有活血化瘀之效,妇人有孕不可多食。你若想吃酸,可以用些梅子,前些日子带给你的那罐酸梅糖可吃得惯?我得闲再拿些给你,但糖吃多了也不好,你要注意着别坏了牙齿。”
周书禾心有不甘,却也知道轻重,只好后退一步。
“那红豆糕你会做么?用西米裹着的那种,晶莹剔透入口绵软,加点儿桂花糖味道一绝。”
这道点心算是南境独有的吃食,祁遇吃是吃过,可他少时颇有几分迂气,遵从君子远庖厨的那一套,就连鲫鱼汤都是周书禾十二岁生辰那日,好说歹说才央着他学会的,如今要让他做这种精细的点心,实在有些为难。
周书禾见祁遇面露难色,反而乐了,一报方才的“不牵手”之仇和“大白偏心”之恨,她装作没看到他的窘态,派寄月带他去揽芳阁新建的独立小厨房。
夏风带着暖意,吹得人身上痒痒的,祁遇走在揽芳阁的小院子里,试图从脑海中,提取出关于红豆糕做法的微薄记忆。
“诶!祁遇,等一会儿!”
他正苦恼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周书禾的声音,回头就见她正牵着裙摆跨过门槛,小跑着向他奔来。
烈日当头,女子立在白榆树投下的浓影中,笑盈盈地望着他。
“方才忘记与你说了,记得多做点鱼汤,红豆糕实在做不来就算了,别耗太久,你也还没用午膳呢,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吃。”
祁遇张口欲言,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把那句“于礼不合”生生咽下。
也罢。
他笑了笑,像是卸下了某种重担,带着半分调侃的语气,学舌她方才在屋里时说的话:“行,只要不被人发现,不传到后宫众妃嫔和皇帝耳中就好。”
周书禾一愣,微微睁大眼睛,甚至都没顾得上气他居然笑话自己,不自主地上前半步:“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疑心自己多想,或许祁遇只是在说这顿饭而已,却又觉得他特地把自己这句话一模一样地说出来,又怎么可能只是一顿饭的意思呢?
她这句话所讲,分明是每顿饭,每一天,每一个无人的日夜,他都不可以再拒绝她了。
风带来草木的芳香,祁遇上前半步,抬手拂过她肩上的落花。
“外面日头大,你快回屋去吧,等我给你和大白做好吃的。”
周书禾直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又是想到有好吃的嘴馋,又是因为感到肩上的轻触而心痒,明明什么事儿都没做,却莫名觉得一阵手忙脚乱。
祁遇笑了笑,没有多留,转身去小厨房做菜去了,留她一个人想东想西的。
偏偏这会儿寄月也不在,周书禾徒有千言万语无人倾诉,实在难耐,亲自去偏殿的隔间,把正在午休的春叶叫了起来。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她嫁给了世家大族的族长……”
春叶顶着一头乱发,茫然地看着自家娘子半蹲在床前,两手托腮滔滔不绝了一炷香的时间,从她那位朋友与其旧友的孩时趣事、讲到患难真情,最后以一句“你觉得她的旧友到底是什么意思”而收尾。
春叶麻木着一张脸,心如死灰。
“说嘛,”周书禾鼓励她,“就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各抒己见。”
春叶强自镇定,长舒一口气冷然道:“奴婢无父无母倒也没什么牵挂,方才只是在想,若是有朝一日因为您的出格行径而被陛下判凌迟处死,要用什么样的方式自绝,才会稍微轻松一点。”
“娘子,您觉得,咱们这些人该怎么样死比较好?”
她皮笑肉不笑。
周书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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