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书禾最后在祁遇肩窝里蹭了蹭,坐直了身子。
“既然有正事就说吧,反正你是个没良心的,没有正事才不会想我呢。”
前半句说的还是真正事,后半又在忍不住逗他。
祁遇无奈,只好认错,再三保证以后除了辰时,别的时候只要有空闲也会来揽芳阁,还应下要给她带宫外最时兴的话本子、寻找失传的马吊谱,以及每日清晨见面时,给她报告自己昨日的一日三餐——他要是没有好好吃饭,便也没资格管教她周书禾喝药了。
签下这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后,祁遇终于被慷慨大方地饶过,能谈论起正事来。
“庄妃有太后娘娘护着,那姓曹的我还没开始用刑,便被他抢先服毒自尽了,所以直到今日,我才拿到庄妃买通他害你的实证。”
周书禾皱眉,缓缓道:“她对我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损伤,更何况比起证据,帝心才是许多事的关键,缓缓图之即可,既然太后和皇帝都想护着庄妃,你又何必非要逆水而行……”
祁遇摇头:“是我之前魔怔了。”
周书禾一愣,奇道:“我前些日子劝你那么多次都没用,说什么都要让庄妃付出代价,怎的今日突然想通了?”
“大概是因为我在无意间,查到了其他可以扭转帝心的证据。”他笑了笑,眼底有种胜券在握的雀跃,问她,“你要猜猜那是什么吗?”
周书禾没有去猜,她看着这人得意的样子,忍不住想上手捏捏他的脸。
作为一个把前世今生活过的年岁加起来,比皇帝小不了几岁的中年女性,周书禾十分理解陛下对少女们年轻皮肉的喜爱。
恰似她也十分喜爱少年。
祁遇如今还未满十八岁,正直青春年少,加之她这些时日的耳提面命,吃饭睡觉都规律了起来,在个头又窜了几分的同时,摸着……嗯,还有一层薄薄的肌肉。
“可你脸上怎么不长肉呢?”周书禾揉揉他的脸颊,左看右看,十分之纳闷。
祁遇被拿捏住半边脸,艰难地让自己声音不要变得含混,提醒道:“讲正事。”
正事当然得讲,周书禾有些遗憾地放开他,端正做好乖乖听讲,听着听着,神色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为了彻查庄妃,祁遇以调查镇北王为借口让皇帝放权,虽然只是借口,但毕竟领了活,不能完全不办事,于是他便假模假样地,顺手查了查镇北王府。
不查不知道,一查居然真的给他发现了端倪。
这十几年来,镇北王楚怀章镇守大宁北境的功绩,居然全部出自于他勾连外敌,和北狄新王做的交易。
他用钱粮和北狄王交换,让他们不来大宁边境骚扰抢掠,再以北境的安宁居功,找朝廷要钱要粮,第二年将朝廷拨款的粮草中的一部分交予北狄,剩下的一部分归为自己声色犬马的资本。
如此年复一年,维持住了北境的“安稳”。
皇帝不是蠢货,自然也在他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亲信,本不应该被蒙在鼓里,可是被派去镇北关的不是别人,恰恰是皇帝的表弟——庄妃宁潺的亲弟弟宁庸。
而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皇帝还不是皇帝、镇北王也不是镇北王的时候,潜邸里的宁侧妃就被楚怀章拿捏住了把柄。
在二十三皇子的王府中,楚怀章于一块嶙峋的假山后,听到了兄长的白侧妃和宁侧妃在说话。
宁潺说:“白仙仙,你真的以为你父兄是被王爷原本的未婚妻害死的么?那可是名门贵女,即使做不了王妃也是大家闺秀,怎么可能费心去谋害你小小商户?”
“害死你父兄的,其实是我们王爷。”
“他那样喜爱你,对你爱不释手,可你父兄卑贱之身,害得你也出身卑贱,王爷亦为此感到羞耻,便好心准备给你换个出身,这样天大的恩宠,你家里居然不愿意。”
“以贱犯贵,当斩。”
彼时,楚怀章藏在山石的暗影里,什么都没有做。
直到新皇登基,白氏的尸体腐烂在王府偏院的柴火堆里,昔日的宁侧妃一跃成为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楚怀章刚被封了镇北王,被指派去那样偏远的极寒之地。
人要远离权利中心,自然心怀不甘。
于是在离别的家宴中,他找到宁潺,给她敬了一杯酒,叹息道:“庄妃娘娘,微臣实在想不通,您当初为何要在白氏面前挑拨离间,让她那么恨陛下,以至于要用熏香去谋害亲夫呢。”
“细想下来,您这算不算有碍皇嗣啊。”
庄妃恐惧楚怀章泄露此事,不得已与他合谋,令其弟宁庸为他保守通敌叛国之罪。
这件事对于祁遇来说,关注点更多在于庄妃挑拨白氏和皇帝、并与人共谋隐瞒通敌之罪的过往,揭露此事便可扭转帝心,随时都能扳倒庄妃,一雪他心头之恨。
而对于周书禾而言,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归位,解开了她前世所有的不甘心。
她曾经不能理解,大宁泱泱大国,为何会在短短两年之内,就像是山崩海啸般迅速倾颓下去。
原来是早早就被埋下了祸患。
北狄人身强体壮,却一直缺衣少粮,也没有锻铜打铁的技术,因此过去每一次侵扰都无法真正伤到大宁筋骨,可若是有宁人给他们送粮送衣,补足北狄短缺之处,狄人铁骑自然勇猛无敌。
所以……所以前世她虽然听说了狄人来犯,却不以为意,未曾阻止曦儿北上闯荡、使她最终惨死他乡,亦是有因有果的。
原来人的一生其实容得下亲人爱人,只是那些幸运都被恶人夺走。而这次,她要从皇帝、从镇北王手中,守住自己重要的人。
她要皇位。
周书禾缓缓抬眼,心中涌动的迫切,让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祁遇,庄妃的事先放到一边,我不在乎她的生死荣辱。”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也不想找理由搪塞你,你当我会巫术能预知也好,胡言乱语也罢——楚怀章,他才是绝对不可姑息的、我真正的敌人。”
方至初夏,枝头尚未成荫,熏风吹散了太阳的温度,正是最好的天气。
祁遇没有立刻回应,走到圆桌旁,倒了一杯茶水,又拿起手边的一块蜜糕塞进她手心里。
“我当然会帮你的,也不需要你解释什么,别着急。”
周书禾被塞了一手茶水一手糕点,有些愣神,那股急迫和紧张忽地散了,她扑哧一声笑出来,靠在塌上笑吟吟地瞅着他。
“好吧,不着急,咱们慢慢来。”
她不再是咬紧牙关、妄图攥紧最后一粒珍宝的独行客,天下那么大,余生那么长,她再一次拥有了许多亲爱的人,还有祁遇会帮她,陪她一起守住她想要守护的东西。
周书禾的不着急慢慢来,说的是先让岁岁慢慢长大,不说及冠成人吧,至少也得到五六岁,等他启蒙读书之后再成大事。
而祁遇的不着急慢慢来,说的是明天来。
第二天午后,周书禾做好了几屉绿豆小点,把自己要吃的、准备给祁遇吃的、赏给揽芳阁宫人的、大恩大德赐予祁盈盈品尝一二的都打包好,还剩下几个,便摆在碟子里,打算给皇帝送去联络联络感情。
有道是见面三分情,皇宫最讲究人情。
她顶着大太阳走到养心殿外,不料却被在门口值守的袁显拦了下来。
“请元妃娘娘安,陛下在里头生气呢,您最好不要进去,别不小心触到了陛下的火气。”
周书禾奇道:“是有谁招惹陛下了?”
袁显说:“是方才祁秉笔进殿回禀前朝的事儿,隐约听着在说镇北王殿下,不知怎么的陛下就发起火来。上次陛下发这么大的火还是您宜和宫着火那事儿,也是祁秉笔去回的话,被陛下迁怒打得血淋淋的,这次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见周书禾面色不好,以为是自己多言惹人烦了,忙止住话头:“奴婢这嘴,尽说些不相干的污您的耳,求元妃娘娘恕罪。”
周书禾摇摇头没说什么,把手中的食盒交给袁显,让他过会儿送进去再向她回禀,转身回了揽芳阁。
镇北王的事情再怎么也迁怒不到内官身上,周书禾想得很明白,无论如何,这次不会像宜和宫大火那日一般惨烈,她没必要太过担忧祁遇的处境。
尽管理智上知道没必要,心里的担忧却一分都没有少。
她总觉得祁遇太好赌了,他好像不太在乎自己是否会付出代价,就连袁显都会考虑皇帝对他的迁怒,可他自己完全没有犹豫。
一件事只要有五成的把握,他就会毫不迟疑地去做。
太阳缓缓向西偏移,周书禾趴在塌边,一边哼着歌儿哄岁岁睡觉,一边想着待会儿要好好教训祁遇一顿,让他学会多照顾自己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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