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四年正月,皇帝立宁王为储;同年五月,太子求娶御史大夫陈常青嫡长女,帝允,司天监择吉日,于八月初三迎太子妃入东宫。
作为一个温柔的嫡母,周书禾自然想要给他们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银子如流水般撒进东宫,户部和礼部为此吵翻了天,可皇帝也是第一次为儿子娶妻,兴致正高,那些劝阻和意见都被粉饰过去。
太子却站了出来,要求一切从简。
他果然站了出来。
周书禾摆弄着自己指上的护甲,长长叹了口气。
寄月正在身后往她头上戴珠钗,探头问她:“娘娘为何叹息?”
周书禾抬手挽起自己耳后的碎发,心不在焉地说:“太子是个好人,可惜了。”
可惜他娘胎带病,命里少了寿数,老天不给他做明君的时日,便不如不要为君。
皇帝不会厌恶一个铺张浪费的儿子,也不在意太子是否会因为大婚而引起朝臣不满——或者说,正是众臣的爱戴和夸赞,才会加深他对太子的防备和厌恶。
周书禾要行捧杀之事,但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引线,真正点燃它的,当然得是他们父子二人。
战场留给旁人,她自脱身隐去。
随着宁王被封太子,还有一重暗涌在大宁的武将圈子里悄悄升起。
朱玉的义兄梁彰梁大将军想要为他平反。
这倒也是情理之中,朱家乃太子母族,在外人看来,皇帝封宁王为太子,定是对朱氏余怒已消,加之当初祁遇留了一手,偷偷抄录一份宗卷改头换面流传了出去,准备等自己站稳了脚跟之后,以此来将主审人万敏一军。
梁彰得到了那份似是而非的证据,认定朱玉是被万敏陷害而死,如今已磨刀霍霍,只欠祁遇的一招东风罢了。
万敏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和祁遇没什么仇怨,只是人走在一条窄路上时,他想登高,就必须把前头的人拽下去。
眼下时机正好。
他浅酌一口杯中酒,淡淡道:“梁将军所言,在下实在不明白。”
坐在他对面的是梁彰长子梁广,他不远万里从南境入京,本想借拜会祁遇的由头为故人鸣冤,现下却只能看人装糊涂。
梁广面色铁青,八尺大汉屈膝跪下,膝盖撞击石板发出“咚”的声音,震得祁遇手中的酒杯泛起涟漪。
“下官愚钝,实在不明白,您为何又改变主意,不愿呈出那份抄本了?”
祁遇闻言叹息一声,放下杯盏走到他身边:“在下出身南方边境,对朱将军一直敬仰有加,梁将军所言亦是我之所愿。”
“既如此,您又为何……”
“梁将军,”祁遇微笑着打断他,“老天有眼,不忍朱大人蒙冤,您当回岭南梁将军府看看,所求之物或许就在那儿。”
“但此物乃是你父梁彰多年查探所得,和在下没有任何关系,你可明白?”
梁广微微一怔,半晌,抬手郑重行一抱拳礼:“多谢。”
“举手之劳,何必言谢。”祁遇笑道
他的确是真心敬仰朱玉,也是真心想借此除掉万敏,而更重要的,是让世代簪缨的梁家,欠他一个人情。
八月十六,月儿比正中秋那日还要滚圆,夜色清朗,万里无云。
祁遇顺着踪迹一路疾驰,终于在京城通往东南沿海的一处县城郊外停下。再往前走就是山林,马儿行走不便,他派遣几位轻功好的百户先行探查,自己则带大队人马拦在山脚。
一个人影如黑色的大鸟,从矮树上一跃而下,
来人身着监察院的锦衣,疾行飞掠轻若无痕,他压低声音回禀:“祁大人,这林中有生火的痕迹,人当是尚未走远。”
祁遇颔首,率先翻身下马:“留下二十人围住山下,其余人随我搜山。”
万敏在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几年,自然是个有能耐的,若说京城是他贪权的乐土,那么海上便是他逃亡的退路。
所以在梁彰入京敲响鸣冤鼓的第二日,他就迅速弄清了形式,未多作犹豫,立刻收拾行囊,一人一马,在宵禁前的最后一刻奔袭出城。
祁遇晚他半步,却未失先机。
人轻装出逃,必得依水而行,他只需循水路探寻,便能发现万敏的踪迹。
秋夜寒凉,林中更显湿冷,夜色中一人独行,未免野兽袭击便不敢生火,万敏形容狼狈,被带到祁遇面前的时候,忍不住发出一声重重的喟叹。
“我能烤烤火么?”他问。
祁遇点头,示意押送的衙役放开:“您请自便。”
万敏伸出被麻绳紧缚的双手,在火边暖了暖,忽地嗤笑一声:“本督还是小瞧了你。”
祁遇坐在火堆的另一边,橘红色的暖光映在他的脸上,映出一张温和恭谦的假皮。
“梁大将军这厢赌上了一家老小的性命,手里又握有实证,就连陛下也拦不住。可奴婢心知您本是为陛下办事,却落得如此下场,亦是心胆俱寒,所以此番不敢不尽心,定得拿下您的人头才能保全自己,还望您勿怪。”
要取旁人性命,还望人勿怪,这话实在不要脸了些。万敏冷哼一声,没有理他,兀自烤着火。
林中传来一声犬吠,万敏顺声而望,只见一条细犬被拴在不远处的树干上,他眯着眼睛细细瞧去:“那好像是万平的狗。”
“都督好眼力。”祁遇赞道,“若不是师父相助,赠予这条识得都督气味的细犬,奴婢怕是难寻您踪迹了。”
火堆噼啪作响,万敏面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鼻侧两道沟壑深深陷了进去。
“本督待他不薄。”
祁遇摇摇头,似有些遗憾的模样:“可谁叫您要杀王皇后呢,他是先被王皇后捡去坤仁宫养到十三岁,后来才做了您的干儿子啊。”
万敏心知自己今日便要丧命于此,如今晓得了败因,倒多了几分洒脱,笑叹道:“我竟是忘了。”
“贵人多忘事嘛,”祁遇取下温在火堆上的酒壶,也不避讳,施施然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撒进酒里,晃了晃,递给万敏。
“师父他老人家如今还在服王皇后的丧仪,不好出京,只有奴婢来送您一程了。”
万敏接过酒壶,似笑非笑地看看他:“日后你跌落,又会是谁来送你一程呢?”
祁遇没有说话,目送他将毒酒下肚。
御赐的毒药见血封喉,火光还是温暖的,人却已七窍流血抽搐着凉了下去,祁遇派人装好万敏的尸体,一手牵马一手抱犬,慢慢踱步走出深林。
自古以来权宦难得善终,但天下之大,不得善终的人那么多,他们不过是沧海一粟,又哪里来的那么多凄惶哀叹?
浮生若大梦一场,他只望这梦里有风,能托举那人扶摇直上九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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