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检报告出来了。
解令安扶了下眼镜,疲惫地垂着眼,把报告丢在望参桌上。
“死亡时间是21号晚上,胃部有食物残渣,估计是七点到八点这个时间段。”解令安拉了张椅子,在望参的办公桌前坐下,兀自点了根烟。
这时间段和望参推测的基本是八九不离十。
“死者身上没有其他外伤,颈椎完好,直接死因是颈动脉受压迫,脑供血不足死亡。通俗的说就是窒息死。因为尸体挂了太久,留下的痕迹已经很深了,其他痕迹辨别不了,不确定是不是被勒杀。”解令安顿了一下,“不过死者的指甲里只有自己的皮肤碎屑,脖颈有抓痕,自杀的概率大。”
“头部有外伤吗?”望参冷不丁问。
解令安蹙了下眉,有些疑惑,“没有,他身上,只有颈部勒痕和抓痕。”
望参轻轻嗯了一声,看来上次审讯时,李生说自己被揍完全是编的。那天也没想到去鉴定他的外伤,就这么和真相擦肩而过。
“他颈部有绳索和皮革残留物。”解令安倾身过去,把烟灰抖落在望参桌上的烟灰缸里。
“皮革?”
解令安点头,“他应该是用皮带上吊的,不是绳子,不过皮带是找不到了,应该被运尸的人拿走了。”
“在家里想通过上吊自杀,一般也只能找出衣服床单皮带这种东西了。”解令安轻笑道,带着嘲讽。
“徐主任那边怎样了?”望参随口问道,毕竟痕检和法医两个科室就在对门,工作交叉也很大。
“他去死者家里确认自杀痕迹,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传来敲门声。
徐霁推开门,见解法医在里面,也不意外,只抬手扬了扬一屋子的烟味,皱了下眉。
“确认得怎样了?”解令安问。
“客厅中央的吊扇,近期被摘下来过,上面有个挂钩。”徐霁不紧不慢道,“死者是把皮带挂在挂钩上上吊的。运尸体的人把尸体取下来后,把房间恢复了原状。”
望参敛了下眸,即便知道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人也死了,最多是给李母一个交代。
“那个运尸人,有留下什么有用的痕迹吗?”望参问,毕竟这才是案子的重点推进方向。
“有。”徐霁淡淡答道,把手里的报告递给他,“这人穿43码鞋,现场留下的是球鞋鞋印。从足迹和步长上看,他身高大概在180到185之间,年龄在20到29之间,不会超过30岁。”
望参抬了下眉,有些意外,“没想到通过足迹还能把年龄推算到这种程度。”
“如果留下明显压痕的话,年龄误差可以缩小到三岁以内。可惜现场没有留下有压痕的足迹。”徐霁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仿佛通过足迹判断年龄跟喝水一样简单。
“没有其他信息了,就这些。”徐霁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眼睛眯了眯,和猫有几分神似。
“没其他事的话,我也下班了。”解法医把烟摁灭,也不和人客气。
技术部忙完就下班这事,大家也习以为常了,毕竟他们加起班来一个比一个狠。
望参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这才中午,说实话,他也想下班了。这案子基本算是尘埃落定,只要这两天不再出别的岔子就行。
找人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现在只锁定了一个大致范围,这还是个长线工作。
李母是下午过来的,望参在市局门口等她。
老太太一夜之间似乎苍老了十岁,头发白了大半。李秀娥见了他,朝他挥了挥手,露出个浅浅的笑容。
望参怔了下,没想李秀娥还能这般维持镇定。
“李生这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李秀娥走过来。
望参本已把安慰的话在脑子里练习了数十遍,却没派上用场,一句话哽在喉咙,不知该答她什么。
“上次不是有意冒犯你,你别往心里去。”李秀娥说着,去挽望参手,“走吧,让我见见他最后一面。”
望参其实并不怎么会安慰人,特别是遇上这种事。要是李秀娥哭天抢地朝他哭诉也好,他还能应付上几句,陪她演演,充当□□恤人民好警察。只是现在李母这态度……
望参沉沉地吐了口气,也没说什么,把李秀娥领上楼。
李生的尸体存在法医科,解令安已经给人做了缝合,善后是助手处理的,尸体还算能见人。
望参推开法医科的停尸房,里边温度很低,他开了灯,径直朝编了号的柜门走过去。
柜子拉开,冷色的灯光打在本就青白的尸体上。
尸体还没来得及化妆,但也收拾得比较干净了。李秀娥远远看着,过了半晌,才从门口走过去。
“他是自杀的。”望参开口。
李秀娥闭了下眼睛,扶着柜门,缓了好一会,才把眼睛睁开。
“他这孩子,从小到大也没犯过什么错。”李秀娥叹了口气,伸手碰了碰尸体的面庞,“没想他第一次犯上大错,却要了他的命。”
“是我教错了,我总叫他忍让,一次又一次忍让……”
“人还是得适当宣泄一下,或者找个人倾诉,毕竟现在大家在外打拼也不容易。”望参安慰道,“负面情绪积攒太多,不是好事。”
李秀娥抬起眼,眼底有些泪光,她用手背擦了下,又叹了一声,脸上没太多表情。
“也怪我,当初支持他买那楼盘。”
“阿姨。”望参顿了顿,“这种事是预测不来的,怪谁都没用,人活着,就是走一步算一步。”
李秀娥朝他牵起一个笑容,“也对,我和我儿子读的书都不多,不像你们,想得通透。”
望参冲她笑了笑,也不反驳,他不想,也没资格去教别人该怎么生活,管好自己最重要。
送李母出了警局,已是傍晚时分。
望参在门口抽了根烟,今天不少人都提早下班,一个个从门口出来和他打招呼。
烟还没燃尽,他便摁灭了。这段时间下来他实在累得够呛,不想费心思和同事们社交,只想赶着还没到下班高峰期回家躺着。
他把车开出了地下停车场,一脚油门就踩到南大门口。
说起来今天也没见着司明堂。
从公寓到市局,南大是必经的地方,只是不知怎么的,他下意识就把车速降了降,瞥了眼南大大门。
这不看不打紧,还真让他看到了熟人……
司明堂穿着他那身版型宽松的长风衣,正和身边一位气质优雅的女人说话。二人站得很近,他只来得及匆匆一瞥。
原来司教授喜欢这类型的女人。望参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个想法。还挺般配……
正当他准备踩油门时,司明堂却忽然抬头看了过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车。
望参一怔,司明堂认得他的车,这都开到门口,人也看过来了,不打声招呼好像不太好。
望参抿了下唇,有些郁闷,他慢慢把车靠边,停在司明堂边上,摇下车窗。
“今天这么早下班?”司明堂俯下身,笑吟吟着问他。
“案子办完了,不下班做什么?”望参没好气道。他有意无意瞥了眼司明堂身后的女人,对方肩上挂着个香奈儿链条包,一袭黑裙,披着件短外套。这么近距离一看,才发现女人至少有四十来岁,但保养得很好,不细看几乎看不出年龄。
司明堂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身后,便随口介绍了一句,“我小姨,刚好来这附近办事,我正打算和她吃个晚饭。”
“嗯。”望参淡淡地回了他一声,心说司教授和他解释个什么劲,他又不关心这人是谁。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望参说着,就要把车窗摇上去。
哪知司明堂那姨妈见他们聊半天,便从司明堂身后探出个头来,冲他莞尔一笑,“明堂,你朋友?”
“姐,我和他是同事。”望参弯起嘴角。
司明堂的小姨被他这么一叫,眉眼都笑开了,忙和他说:“你别叫我姐,我是他姨妈,你管我也叫小姨就行了。”
说着,她转头又看向司明堂,“你也不介绍介绍?教什么科的?”
“小姨,他不是老师,是隔壁刑侦支队办案组队长,姓望。”司明堂掐了下眉心,脸上无奈。
“哦哦。等等……”小姨一顿,脸上诧异,“刑侦支队?你同事?”
“我在那边做心理顾问。”司明堂解释道。
“这样……”小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半弯下腰,和望参聊起来。
“我姓陈,谢谢你照顾我家明堂,我之前都从来没听说过他有朋友,还以为这孩子心理有问题呢。”
“……”望参干笑了一声,“没,您放心。”他很想说,自己和司明堂也不熟,但看对方这么开心,他又把话咽了下去。
“我们准备去吃饭,一块去吗?正好订的是中桌。”陈女士热情得让人难以招架,虽说远观气质端庄,近看一瞥一笑却都带着孩子气。
司明堂也不开腔,只看着望参,等他回答。
这意思是,真的要逮着他一起去吃饭?
“你晚上没约其他人吧?”小姨问他。
“没。”望参有些懵。
“那就一起去嘛,我也想了解了解明堂平时工作都在做什么。”陈女士也不和他客气,直接把后座车门拉开就坐了进去。
“……”司明堂的眉梢抽了一下,“她就这样,你别介意。”
“没事没事。”望参摆摆手,示意人上车。
司明堂报了个地址,望参导航过去,下了车,才发现竟然是家西餐厅。
这倒是挺符合陈女士的格调……
恰逢周五,店面不大,却都满座了,好在他们提早订了座。
落了座,司明堂很自然地坐望参身边的位置。
望参平日不太来这种地方,以前也只和交往对象来过,毕竟西餐厅还是情侣来得多。今天他们这三人行也是挺诡异的。
“望队有什么忌口吗?”陈女士拿着平板点餐。
“没有,您随意点就行。”望参正襟危坐,手搭在桌上,有些拘谨。
司明堂看他紧绷着肩,附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别紧张,吃个饭而已。你把她当同龄人就行了。”
望参被他这么一靠过来,本来还没那么紧张,现在感觉手心都在微微冒汗。
陈女士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你们鬼鬼祟祟说我坏话呢?”
“没有,你赶紧点餐吧。”司明堂笑了一声。
“喝点什么酒呢?”陈女士歪了歪头,朝望参眨眨眼。
“我就不喝了,开车。”望参连忙婉拒。
“叫代驾嘛,来这种地方怎么能不喝点,一点情趣都没有。”陈女士哼哼了一声,完全没采纳望参的意见,直接喊来了服务员,把点餐平板递了过去。
菜是一道道上的,趁着上菜的空档,陈女士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前段时间,微博热搜上那个案子,是你们处理的吧?”陈女士笑眯眯地问,把淋了酸奶的切片葡萄送进嘴里。
望参顿了几秒,没想对方上来会直接问案子的事。
“对。”
“他也去现场了?”陈女士拿叉柄末端指了指司明堂。
望参点点头,说是聊天,但他能察觉到对方似乎在试探什么。
“怎么你去刑侦支队,也不知会我们一声?”陈女士这话问的是司教授。
“没必要。”司明堂语气冷淡,端了下酒杯,他们点的是一支红酒。
“你自己没问题就行。”陈女士说,侧头冲望参笑了笑,朝他举了下杯,“哎,你别看明堂平时对谁都很好说话,其实自闭得不行。”
“吃饭。”司明堂直接把话题打断了。
陈女士嘁了一声,和望参碰了下杯。
酒过三巡,一支红酒也见底了。虽说度数不高,但陈女士看着好像醉得不轻。
这会她酒劲上来了,伸手就过来牵住望参的手,毫不客气地摸了一通,嘴里喃喃着,“小望啊,你手怎么保养的,咋这么好看呢?”
“……”望参沉默了,庆幸对方是个比他大了快二十岁的阿姨,不然他都快怀疑自己被人调戏了。
“哎,怎么有茧呢?你们刑警经常要用枪吗?”陈女士摸着他的虎口,一副惋惜的语气。
“话说回来,你有女朋友没?我闺女正愁嫁不出去呢,你等等,我拍张照给她发过去,我要和她炫耀炫耀,今天和帅哥吃饭了。”
“小姨,你别开他玩笑了。”司明堂难得一副那她没办法的样子,蹙着眉,小声和望参道歉,“她喝多了,不好意思……”
“没事。”望参笑了笑,他也不大在意,倒是有些好奇地问司明堂,“你小姨今年多大年纪了?”
“马上五十二了。”
望参抬了下眉,“还真看不出来,我以为她才四十出头。”
“你们又悄悄聊什么呢?”陈女士脾气上来了,“有什么不能当着我面说的?”
“没,我和司教授说您保养得好呢。”望参朝她弯了弯眉眼,这倒也是实话。
陈女士一听,喜笑颜开,松开了望参的手,忽然摸出自己的包,从里面翻了半天,翻出两张票来,不由分说塞进望参手里。
“最近有个国外叫什么安……的艺术家去我那巡展,正好明天开展,有空的话和明堂一块来逛逛呗。”陈女士看样子是真的醉得不起。
“她开美术馆的。”司明堂解释道。
“难怪陈女士气质这么好。”望参感慨了一句。
“叫什么陈女士,叫小姨!”陈女士朝他撇了撇嘴,说着她又抬头看向司明堂,“你都多少年没去了,我警告你啊,这次必须去,不准不去。”
司明堂没说话,却端起酒杯,把剩下的一口一饮而尽。
一顿饭下来,已经快九点了。司明堂扶着他小姨,把醉醺醺的人送进出租车里。
临走前陈女士还指着司明堂鼻子,嚷嚷着明天要是没见着他,以后就不来看他了云云。
望参叫了个代驾,两人站在冷飕飕的风里,把他脑袋吹清醒了不少。
“待会我让代驾稍你一趟,刚好顺路。”望参把手塞进衣服口袋里。
“行。”司明堂也没拒绝,看了他一眼,“今晚见笑了,她酒量小又爱喝。”
望参摇摇头,说起来也不知道陈女士点的是什么酒,一顿下来三人吃了几千块……而且那红酒后劲其实还挺大的,他自己脑袋都有点晕沉沉。
望参穿得不多,一件衬衫和一件薄薄的外套。入了夜,气温已经降到十来度了。
司明堂似乎看出了他冷,往前挡了挡,把吹过来的风拦住。
“谢谢。”望参轻声道。
司明堂蹙了下眉,“不用和我这么客气。”
听他这么说,望参忽然笑了起来,想到陈女士在饭桌上的话,忍不住调侃道:“怎么?你是怕我对你太客气,好不容易找到我这么个愿意陪你聊天的朋友跑了?”
“你别听我小姨瞎说。”司明堂抿了下唇,解释道,“不是没朋友,我是认为没必要把他们介绍给我家人。”
“哎,我理解,毕竟司教授的为人怎么可能会缺朋友。”望参耸了耸肩,虽然司明堂帮他挡了风,但这天气还是冷得不行。
就在望参感觉自己快冻感冒的时候,他叫的代驾终于悠哉悠哉骑着共享单车过来了。
上了车,二人无言,望参也懒得说话,前段时间那么折腾,他实在困得不行,刚刚又喝了酒,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车停了,他悠悠睁开眼,看了眼窗外,已经到司教授小区门口了。
“到了?”望参还没睡醒,声音低哑,尾音轻轻飘着。
司明堂正准备下车,听到动响,又回过身,“对,我看你睡得沉,就没叫醒你。”
望参嗯了一声,朝他挥了挥手。
“你明天去不去?”司明堂忽然问。
望参脑子还没开机,有些混乱,没反应过来司明堂在说什么。
司明堂以为他没听清,又倾身过来,低声问他:“明天去我小姨那艺术展吗?”
司明堂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在这密闭狭窄的空间里,倒显得多了分狎昵。
望参抬了抬眼皮,对上司明堂的眼睛,半晌才缓缓点头。
“去。”望参又答了一声,朝他笑了笑,“那也是你小姨一份心意不是?不能浪费了。”
司明堂被他看得心下一跳,那人半眯着眼,半醉不醉,眼梢带着懒洋洋的笑意。
“今晚早点休息。”司明堂避开他的眼睛,在他耳边留下这么一句话,便下了车。
望参扯了扯勒得他不太舒服的安全带,脑子混混沌沌的,倚着车窗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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