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菩萨静了许久,回望着她,竟然道:“我并不是人人的感受都会顾及,也并不敢想以我病体残躯能救世间苍生,我只是……”
周满皱了眉。王恕顿了片刻,才补道:“我只是,看见了。”
既然看见了,又怎能视而不见?
周满听了,没忍住摇头,只望向泥盘街上走过的那些男女老少、悲喜不同的面孔,向他笑了一声:“那你应该学着把眼睛闭上。”
——把眼睛,闭上?
王恕显然听得不是很懂。
但周满也不愿跟他解释。
倘若此人能一直保有这样一颗济世的仁心,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她直起身来,轻轻拍去手上沾着的灰尘,只道:“回去吧。”
两人离开柳叶巷。
只是泥菩萨也不敢问她是不是要回病梅馆,只能跟着她一块儿往回走。
半道上,周满忽然道:“往后医馆中的事,若无你首肯,我不会擅自插手。”
王恕想了想,笑着说:“那你还是插手为好。我自知性情优柔寡断,若等我决断出来,只怕酒冷羹残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这话说得豁达,倒有种自我调侃之意。
周满一听,没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杨氏闹事是中午的事,她去勾栏喝了一顿酒,又随泥菩萨转了一趟柳叶巷,此时已近黄昏。
斜阳挂在泥盘街那条拥挤的街道尽头,好似悬在那低低的瓦檐上。
街面上还有人在议论宋氏的事。
周满听着这些散碎的言语,原本也没在意,只是快到病梅馆时,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喊:“快快快,好像要打起来了!”
远远一看,朱雀道那边围了一大群人。
天底下有怕神仙打架殃及池鱼的,自然也有那宁愿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要去看一回热闹的。
周满属于后者。
她目中精光一闪,随手抓了个人便问:“谁跟谁要打起来了?”
那人原本不想理她,只是一错眼瞧见她旁边的泥菩萨,立时改口:“宋氏跟王氏啊,神都两大世家!在城门口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起了摩擦,现在两边杠上了谁也不肯相让呢!”
宋氏跟王氏?
周满的神情顿时变得古怪了几分。
那人赶着去看热闹,匆匆忙忙要走,但走时还没忘回头叮嘱一句:“王大夫,咱们街上可就你一个大夫,那边刀剑无眼的,你可就别去看热闹了。”
话说完,人已经走远。
王恕看着他背影,也看着前方聚集的人群,眉头却是慢慢蹙了起来。
此时城门口朱雀道上,已然是剑拔弩张。
孔无禄提着剑、带着人,站在西面,一张脸上难看至极:“你们宋氏要追查什么真凶,自然同我王氏无关。可我孔某人要问清楚,你们金灯阁在我若愚堂安插眼线,到底意欲何为!”
天知道他这半天有多惊险。
凌晨时分得周满提醒后,孔无禄便下令要查查宋氏那边的情况,怕他们得知剑骨的消息。可谁能想到,还没开始查呢,便发现一人鬼鬼祟祟朝着金灯阁的方向去。因近日城中气氛紧张,若愚堂几个好手都颇为警惕,一见之下立刻先将此人扣了下来,严加审问。
不审不知道,一审简直吓出一身冷汗——
此人竟是金灯阁安插在若愚堂的眼线!
虽还只是个外围修士,位置也不高,暂时接触不到什么机密,可周满昨夜毕竟亲自来过,还提及了剑骨之事,孔无禄只消一想这眼线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当真是又后怕又火大。
他曾受韦玄大恩,以项上人头向韦玄保证过与周满相关之事绝不慢待、绝不出半分差错。
如今偏是这宋氏,既有可能知道剑骨之事,又向若愚堂安插眼线……
孔无禄越想邪火越炽。
三大世家立足神都、分治中州、誉满天下,靠的当然不是隐忍退让——
他们讲的是寸土必争,谁退谁死!
即便远在蜀州,若愚堂也是王氏的若愚堂,何况还有韦玄交代的事情压在头顶,孔无禄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先把若愚堂内部彻查过一遍,就直接带着人出来,随便寻了个离谱的由头,就把宋氏的人堵了,打定主意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宋氏兄妹进得城中,是兵分两路。
宋兰真由金不换带着去泥盘街义庄那边,查看陈寺与那女修一战所留下的蛛丝马迹;宋元夜则前往云来街金灯阁,听听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如今宋兰真还在义庄,并未返回。
宋元夜自在避芳尘被妹妹训斥过一番,来到小剑故城后,心情便十分阴郁。谁能想到,才带着金灯阁的人出来,要去义庄那边找宋兰真,还撞上王氏的人?
他是宋氏少主,身份尊贵,孔无禄即便是蜀州若愚堂的执事,在他眼底也只是个小角色,又岂会放在心上?当下甚至都没用正眼瞧一瞧对方,只道:“你说那是我宋氏眼线,难道就一定是?随便找个人张一张嘴,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孔无禄嘿嘿一声冷笑:“少主的意思,是孔某信口雌黄,故意捏造,要诬赖你宋氏?”
宋元夜也回了一声冷笑:“是不是污蔑不清楚,但我宋氏今日彻查杀死陈寺之真凶,你等却偏要来寻衅,怕不是与那真凶有什么关联吧?”
他当然并不是真的怀疑王氏与真凶有什么关联,只不过是两边口角,相互给对方上纲上线扣帽子。
毕竟如今围观者众,谁都想占个“理”字。
只是周满走过来,正好听见这句,未免眼皮跳了一下。
还好这周围密密麻麻都是人,倒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一刹的异样。
王恕也跟着她一块儿来了。
此时周满回头向他看一眼,却发现他瞧着场中那姿态倨傲的宋元夜,神情似乎有些沉落,便问:“怎么了?”
王恕慢慢收回目光,只道:“都说人命关天,可人命偏分贵贱。杨嫂的孩子死了,一介稚童,天真烂漫,只不过草席一裹埋进泥坟;宋氏的家臣死了,不知进退,与人斗狠,却要率众封城,如此大动干戈……”
周满闻言,不由静了片刻:“你不高兴?”
王恕没有回答。
前方两大世家对峙,彼此间的气氛已经十分紧张,仿佛再掉一粒火星子就能打起来。
周满看着那边,眸底几分幽暗的光华闪烁,忽然意味深长地回头问了一句:“泥菩萨,想不想高兴高兴?”
王恕一愣:“高兴高兴?”
周满看他一眼,唇畔便挂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弧度,发出了一声古怪的笑,竟没解释半句,顷刻间身形已如一道轻烟般一晃,消失在原地。
附近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对峙的两大世家身上,哪里能注意到这奇诡的一幕?
只有王恕,忽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周满那身形宛若鬼魅一般,只在这一眨眼的短暂时间里,就已经闪至了王氏若愚堂队伍边缘,对准其中一人便变掌为爪,“咔嚓”一声将其中一人的胳膊拧脱了臼!
那人顿时一声大叫:“偷袭,偷袭!”
待得一回头,只见得眼前一道模糊的浅紫淡影闪过,哪里又还有敌人的影子?
可这分筋错骨的一爪……
周围其余若愚堂好手上前查看此人脱臼的手臂,不由大怒:“好啊,宋氏的探幽爪!”那一粒火星终于是溅下来了。
今日本就是若愚堂先查出宋氏安插眼线,来讨个说法,怎料这位宋氏少主还拿鼻孔看人,王氏这些好手本就在忍气,此时见对方竟然还先下手,又怎能忍耐?
孔无禄虽觉得这突然间的偷袭显得十分古怪,可他也憋着一口气,正愁没有动手打硬仗的机会,这一下不管真假,反正是合了他的心意,当下才懒得去验证真假,直接把大帽子给对方扣上:“好啊,我们本想跟宋氏讲讲道理,没想到你们如此无耻,抢先动手。既然如此,就别怪我若愚堂不客气了!”
他手一挥,直接下令动手!
这下可真是猝起惊变,别说是围在外层看热闹的普通人,就是宋氏自己这边也完全没想到。
可对方说动手就动手,打过来的都是真刀真剑,他们不还手难道等着挨打?
根本都不用宋元夜发号施令,两边立刻打了起来。
整个小剑故城城门口顿时一片混乱,剑影刀光,交织不断,不时还能听见交战双方相互间的唾骂。
然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已经悄无声息,又如一道轻烟般,回到了王恕身边,仿佛从未离开。
王恕的表情已近乎呆滞,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
偏偏周满还十分淡定,竟冠冕堂皇道:“本人向来光风霁月,不使阴私手段。这回破例,可都是为了让你高兴高兴!”
王恕:“……”
周满斜他一眼:“怎么,又看不惯,总不会连这也想训斥我吧?”
王恕怕她误会,忙道:“不是……”
周满道:“那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王恕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你刚才所用的是宋氏三十六绝技中第十三式‘探幽爪’,不过此一爪与一般爪法不同,不是求五指同力,而是要灵力从阳池穴入后,分作三股,主要从中间三指关冲、中冲、商阳三穴出,你刚才那一爪,只有形似。而且身形步法,若能由踏八卦方位,再结合七星方位,可以更为隐蔽……”
周满下意识跟着他的话抬起手指,运转那几个穴道的灵力,还真立刻感觉出了一点不一样。
上一世她只是见过宋氏的人用这一招,凭借紫极慧眼看清了对方招数的每个细节,但对内部灵力运转却只能推测一二,无法完全还原。
可这泥菩萨竟然一语道破?
而且这节骨眼告诉她?
她顿时用一种奇异又古怪的目光看他。
王恕仿佛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仍是小声道:“书上有写。”
周满瞬间想起此人拿笔学剑气得剑夫子破口大骂的辉煌战绩,还有那笔记上一个个画了经脉的比剑小人儿……
但这时竟不想细问。
她手指转动,目视着前方已经混战起来的宋王两氏人马,实在有些技痒难耐,试探着开口:“你指点的这两招颇妙,要不,我再去试试?”
王恕闭上嘴望着她,讳莫如深。虽没一句话,可哪里有半点阻止的意思?
周满一下笑了起来,身形再次一晃,果真是八卦叠着七星方位,瞬间近乎隐匿于无形,掠入了战阵之中。
一时间,只听得城门口“咔咔”之声乱响,脆得跟拧瓜似的!
而且这一次不再是只拧王氏若愚堂修士的胳膊,连宋氏金灯阁修士的胳膊也照拧不误!
短短片刻,就已有十余名修士手骨脱臼!
这时就是傻子都感觉出不对劲了:“有人捣乱!”
宋元夜脸色已极其难看:“我金灯阁绝无身法这般好还能将探幽爪用得如此纯熟的高手!”
孔无禄可不管青红皂白:“探幽爪乃是你们宋氏绝学,谁能学去?别以为连自己人都拧,就能说刚刚不是你们先动的手!”
到这时候,两方早就已经打出真火了。
宋氏这边纵然知道暗中一定有人捣乱,可强敌当前又哪里有功夫去理会?
周满一把拧脱第十七人的胳膊,总算把这把瘾过爽了,既闻已经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倒也没敢凭着身形步法托大,赶紧在战阵中绕了一圈,飘然回到王恕身边,却是将这病秧子拉了就走。
背后战局混乱,人头已经打成狗头。
火上浇油的两位元凶却已经飞快地逃离了“作案现场”。
待得离城门口远了,周围也没人了,周满终于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竟笑起来。
王恕被她带着跑了几步,此时心跳剧烈。
听见她的笑声,他抬起头来,只见落日最后一抹金红的余晖涂抹在她身上,有一种张扬又鲜活的炽烈。
周满只意味深长地向他道:“看不出来嘛,泥菩萨肚子里原来也暗暗装着几根坏心肠,敢为虎作伥?”
王恕抿唇低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周满便挑眉问:“现在高兴吗?”
王恕原想这也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且知道她其实本来就想干坏事,可回想起城门口那混乱场面,尤其是两边人马明知有人捣乱却无法抓住时那气急败坏的神情,一缕笑意终是没能压住,从唇畔溢了出来。
菩萨低眉而笑,十分诚实:“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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