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仰尘的面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谁能想到,他们经过一番短暂讨论,决定跟着周满一道来春风堂后,竟正好听到徐兴在这边大放厥词?
关键此人还不是春风堂的人。
这位贵公子心头憋了一口气,却不得不压下怒意,先为陆氏分辩:“这位徐执事乃是青霜堂的,还请大家先别误会。”
话说完,才皱眉盯了徐兴一眼。
徐兴早在看见这浩浩荡荡一帮人来时,就已经瞪圆了眼睛,尤其是妙欢喜来时那一句质问,甚至让他生出了几分错愕。
至于陆仰尘这一眼,他却没太放在心上——
陆氏虽大,陆仰尘身份尊贵,可还管不到他的头上。
众人平日里也不是每一堂的管事都认得,经由陆仰尘这一句才知徐兴身份,心中便不约而同地想:周满是王氏荐来的人,徐兴作为王氏青霜堂的掌事,却对周满如此说话,想来绝非同一派系。
虽然陆仰尘无论如何也不认为此事与春风堂有关,可既到此处,便算半个主家,自然也得拿出点架势来,不愿让人以为是陆氏包庇,于是向田达道:“兹事体大,的确得孙大医出面不可。田执事,还劳你辛苦一趟,务必请孙大医出来。”
田达见到周满一个人时,心中虽也有几分疑惑,但想法其实与徐兴相差无几,认为即便有问题想必也是她自己那边的问题;可等看到这么人一道来了,连陆仰尘都亲自发话,便知此事不小。
如此,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
他连忙躬身领命,去请孙茂。
孙茂炼丹时确有自己的规矩,骤然被人打扰,即便是陆仰尘发的话,也不免心中愠怒。
只是待得出来,一听事情原委,面容便不由冷肃。
陆仰尘吩咐田达,将众人装养气丹的药瓶都用漆盘呈了,端上来给孙茂验看。
孙茂只用洞明金纸验得一枚,脸色顿时大变。
田达见了,也是一脸惊愕,赶紧又叫人端上几碗水来,还待再验其他几瓶丹药。
岂料,孙茂竟道:“不用再验了,郑夫子也是谨严之人,这样大的事,不至于胡说八道。他说有毒,那这些丹药必然都有毒。”
他只将其他瓶中的丹药,都倒出一枚来,仔细查看嗅闻,心中便已有数:“不错。待日晞之毒,几近无色无嗅,只是因取虺蛇之血作为毒引,有一点极淡的腥气,然而极易被其他药气掩盖,非极其敏锐的有心之人不能察觉。”
田达心中已骇:“此丹您亲自炼制,丹出后待得炉温降下,方从炉中取出,排入盘中装瓶封存,以前从未出过纰漏。此事必是有人想要陷害我春风堂!”
徐兴听了,眉头暗皱,似乎也在思索。
但孙茂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反而问:“一般修士应当发现不了此毒才对,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陆仰尘下意识看了周满一眼,轻声道:“是王恕。”
孙茂瞬间沉默,绷紧了一张脸。
陆仰尘情知他与一命先生乃是死对头,不愿见一命的弟子如此厉害,便补道:“也是周师妹近来有神气不宁的症状,且与我练剑时岔了气,吐了血,王师弟又见她要服丹药,想必前后联系,抓了点蛛丝马迹,方才下了判断,到不能说是无迹可寻。”
孙茂听后,脸色先是一松,紧接着却似想到什么,变得更为凝重。
他忽然看向周满:“你已出现神气不宁的症状?”
周满此时才起身道:“不错。”
孙茂一听,竟也不叫周满过来,反而自己走过去,抓起她手腕便直接按脉,甚至将一股灵力输入她经脉。
仅仅片刻,周满便似乎不太好受。
一点极其隐微的赤红烟气竟被孙茂灵气逼了出来,浮现在她眉心!
孙茂厉声问:“这丹药你服了多久,一共几丸?”
周满道:“一个半月,至今九丸。”
孙茂便不说话了,但任谁都看得他出表情不轻松。
有些时候,不说话比说话更恐怖——尤其是当这种情况出现在大夫身上时。
自问也服过这些养气丹的众人,眼见孙茂给周满看过之后,面色凝重至此,先前在参剑堂时就冒出来的恐惧,顿时生根发芽,疯长起来。
越是身份尊贵者,便越是担心。
陆仰尘这时尚算沉得住气。
宋元夜这时却已经不想再管什么别的,只站起来向孙茂递出自己的手腕:“还请孙大医也为我看看。”
孙茂看他一眼,伸手按住他脉,眉梢却忽然动了一下:“你服了多久,吃了几丸?”
宋元夜道:“也一个多月,有七八丸。”
孙茂觉得奇怪:“不应该啊。”
他对宋元夜的脉象竟只字不提,也不再管他,竟是拉起旁边一人来按脉,仍问“服了多久,吃了几丸”。如此竟一连为四五个人看过。
众人见他眉头越皱越紧,只以为情况十分严重,不免心惊肉跳。
周满冷眼旁观,并不言语。
孙茂放下第五人的手腕,却是向她看了一眼,似乎在思索什么,还是不理会众人,只问她:“你的丹药是哪一瓶?”
周满便一指:“那瓶。”
孙茂不再为人诊脉,反而回到桌旁,拿起她所说的那只药瓶倒出其中的养气丹,看了一会儿,接着又从另外的瓶子里倒出几丸来,细细比对,面容上便渐渐多了几分微妙。
他这一番举动实在莫名其妙,让众人越发担心,终于有人沉不住气问:“孙大医,如今大家都已服了此毒,会发生什么心中已经有数了,能否请你直接告诉我们,情况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孙茂竟道:“你们没有中毒。”
众人齐齐一愣。
孙茂却是看向周满,顿了顿,才道:“真正中毒的,只有她一个。”
“什么意思?”
大家一下都没听懂,不明白孙茂怎么说出这话。
“郑夫子明明验过……”
孙茂只将其中一瓶里倒出来的一丸毒丹拿起,用小刀刮去外面那层丹皮,将丹皮与丹丸分别投入两只水碗,又一道吹入洞明金。
“丹药与丹药之间的毒是不同的,大部分人的丹药只是丹皮上浅浅附着了一层毒,所以先前郑夫子验毒时,洞明金也会散作银色,呈现出有毒之兆。但内里丹丸,却没有任何问题。这便是明证——”
话说到这里时,他一指两只水碗。
果然,仅有化入了丹皮的那碗水忽然浮出银光,但另一只碗中却没有任何变化。
众人顿时惊疑不定。
孙茂又问:“还有春风堂上月制发的丹药吗?”
当即便有人从自己须弥戒中取出了上月所剩的养气丹,交由孙茂验看。
孙茂看后,便道:“你们上个月的丹药,连丹皮上都没有毒。”
众人这一下都跟坠入五里雾中似的。
在听孙茂说他们没有中毒更没有大碍的时候,一颗心猝不及防地落了地,然而先前那种为自己的安危、前程所生的恐惧,却还犹如一道浓重的阴影覆盖在心头,留下深深的余悸。
同时,更多的疑惑也冒了出来。
陆仰尘道:“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孙茂的目光投向周满,沉默了片刻,只道:“很简单,因为投毒者真正的目标,只有她一个。其余丹药上的毒,有很大可能只是旁人在给她投毒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
众人不由全将目光投向了周满。
金不换也不例外。
只见她侧对众人而立,原本神容平静,所有心思都隐藏在深邃的瞳孔中,此刻却忽然眉头一皱,抬眸看向孙茂。
在旁人看来,她像是被孙茂所言震惊。
然而在金不换看来,这更像是一种意见和不认同。
可孙老头儿刚才有什么话是她不认同的?
突然间,一种不舒服的预感袭上心来,金不换跟着悄然皱起了眉头。
果然,孙茂的下一句已经变得十分漠然:“所以这次其实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即便要查投毒之人,也不当从我春风堂查起,该从你自己这边入手。既不是什么要向全学宫投毒的大事,和我春风堂的干系也没有那么大,我想你们该散了。”
孙茂意在撇清春风堂的关系,不想纠缠进这种事情里,所以下了逐客令;他的话也说得很明白,投毒者针对的多半是周满一人,那么谁会针对周满?
众人可都记得她是王氏荐进来的。
作为神都三大世家之首,内里争斗错综复杂,背后焉知有多少隐秘?
若因追究此事,贸然牵涉进王氏的争斗中,似乎不太明智。
春风堂内一片安静,气氛也变得有些微妙,大部分人都不免开始权衡起利弊。
唯有周满,望了孙茂许久,慢慢搭下眼帘去,忽地扯开唇角,笑了一声:“不是大事……”
笑声极轻,话也极轻,像飘在天上的鸿羽。
对事态的发展,她好似没有半点意外,甚至连失望都没有,平静得过分。
金不换这时竟感到了一种扑面来的窒息。明明是这样一个淡得连颜色都没有的笑,却好似将这世间的沟壑都推到人的面前来。
一个人要受过多少委屈,见过多少炎凉,才能对眼下遭遇的一切保持如此的平静?
她天赋惊人,断指学剑,杀过陈寺,劫过宋氏,心性坚忍,处事强硬,背后甚至似乎还有王氏的庇佑……
可原来与自己并无不同。
手中那一柄扇子攥了又放,放了又攥,他几度权衡,明知自己不该在明面上掺和到此事之中,可那种窒息压在心头,到底让他没能忍住。
站在人丛里,金不换微冷的声音,打破了堂内沉寂:“孙大医的意思,是全学宫被人投毒是大事;周满一人被投毒,便是小事,可以罢手不查吗?”
众人顿时惊诧,谁也没想到他会站出来。
连孙茂都十分意外,眉头瞬间拧成死结。周满则是眨了一下眼,看向他,眸底神思难明。
金不换却只冷笑,好似觉得此事荒谬:“药从春风堂出,都可以不查,反推给被投毒者自己。今日只是一个小小的周满,那他日我若与谁有仇,想来钻个空子给仇人投毒,甚至毒杀整座学宫,也无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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