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春风堂执事田达更是瞬间怒目:“分明是两件不同的事,你怎能如此作比,说出这等狂悖之言!”
显然,即便只是嘴上说说,“毒杀全学宫”这种话,也未免太过火。
按理说,所有人都该反感才是。
可有些令人意外的是,春风堂内还是一片安静,众人固然没有支持金不换此言的意思,可似乎也没有人想要反驳。
尤其是也站在人堆角落里的周光,虽算半个剑宗传人,可出身寒微,完全不明白以周满参剑堂剑首的身份,在春风堂却还要被如此推诿敷衍,不免不忿,嘀咕了一句:“这不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吗?怎么就‘狂悖之言’了……”
他声音不大,却足可被所有人听见。
众人都朝他看了一眼。
孙茂、田达等人,甚至连带本不属于春风堂的徐兴,听见这句,原本就不佳的脸色,越发铁青。
陆仰尘只道:“春风堂是个讲理的地方,若有不满大可直言,实不必说出这般骇人之言,生死非小事,还请慎言。”
金不换便道:“生死非小事,但周满的生死是小事,是吗?”
陆仰尘瞬间皱起了眉头。
宋元夜看金不换的眼神也有了几分变化:刚进学宫时,此人经由金灯阁的管事介绍,来为宋氏做事。他看此人出身寒微,又是蜀中杜草堂的修士,强龙也需地头蛇,便将此人揽入麾下,向来以为此人左右逢迎、利字当头,可今日……
他一句话竟顶撞陆仰尘,将他噎住。
自打孙茂说出那句“不是大事”之后,周满已在旁边看了许久,此刻扫见春风堂并陆仰尘、宋元夜二人的脸色,终于还是摇头笑了一声:“金郎君,此事与你无关。孙大医都说了,投毒者是冲着我来的,要讲道理,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先前开口很少,一直都是非必要不说话。
现在忽然开口,说要讲个道理,不免将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孙茂也看向了她,不知她想要怎么讲这个道理。
周满开口第一句竟是:“春风堂不愿沾惹此事,也不愿详查,其实我能够理解。”
众人俱是一愣,没想到她会如此温和。
周满的声音,也的确并不激烈,只娓娓续道:“若投毒者的确只针对我一人,而举荐我进学宫的乃是王氏韦长老,与我有利益冲突的人实在不多。所以要查,必然涉及到世家争斗。查不出来,倒也罢了;可一旦查出什么,恐怕便好不起来。毕竟神都三大世家,虽一向是宋陆二氏关系更近些,可又怎知这些年王陆二氏的关系是不是有些新的进展呢……”
当她明白地提到“世家争斗”四字时,陆仰尘与宋元夜脸上已齐齐露出不悦。
话中一个“王”字,更是令旁边的徐兴拍案而起!
这位青霜堂的执事勃然大怒:“你这话暗指是谁?!”
然而周满只轻轻扫了他一眼,连表情都欠奉半个:“还没轮到你呢,慌什么?”
她的话虽漫不经心,这一眼却是又利又冷!
徐兴竟觉心头一寒,被刀子扎了似的:“你——”
周满现在还没功夫搭理他,训完他之后,便转过头来,照旧对孙茂说话:“我也并非执意要说我个人安危的小事,能与学宫所有人安危的大事相比。只是这暗中向我投毒的宵小鼠辈,竟能如此不小心,投毒时还将毒沾到别人的丹药上,闹出今天这么大一桩事。可见这幕后之人实在是个不堪大用的废物饭桶。今日投毒能出纰漏,焉知他日不会继续出纰漏?”
徐兴听见这话,几乎要气得发抖。
众人都隐隐觉得她这话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却摸不准她针对的到底是谁。
只有知道她都做过什么的金不换,忽然在心里骂了一声——
坏,周满此人,是真的坏。
所谓“投毒还将毒沾到别人丹药上”的,不正是她自己吗?可别人不知道,自己也不能出面揭穿她!而唯一知道她撒谎、信口雌黄的,是那藏于暗中的真正投毒之人!
然而此人岂能跳出来指着她鼻子骂她瞎说?
那无异于承认投毒之人正是自己。
金不换只需换位一想,倘若他是那投毒之人,眼下又正好在场,听见周满口口声声骂自己是“废物”“饭桶”,还要背上不属于自己的黑锅,怕是要恨不得将周满剁成两段!
周满笑吟吟说这话时,便在打量场上之人,说完之后,话锋却是一转:“所以孙大医,即便可能会因为我一人连累其他所有人,春风堂也完全不在意、不彻查吗?”
春风堂这边几人听到这里,终于感觉到这女修已图穷匕见!
口口声声不拿自己的小事与学宫的大事相比,可字字句句却都是相反的意思。
她身后站的就是学宫众人,如今偏以这样一句话来质问春风堂,又叫孙茂如何回答?
这里面不是六州一国的天骄,就是世家宗门的贵子,背后都代表着庞大的势力。
春风堂开罪得起周满一个,却开罪不起所有人。
堂内再次陷入一片压抑的安静。
周满身后的参剑堂众人,已经许久没有人说话,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各不相同。
终于,还是有人开了口。
妙欢喜不是很客气:“药是你春风堂制的,丹是你春风堂发的,到我们手里之前可不是别人送的。今天是虚惊一场,明天呢?你们蜀州也好,中州也罢,是什么规矩、有什么关系,我不想了解,反正在我们凉州,想要撇清关系、不搅进争端,都得先彻查一番、自证清白!”
今日投毒之事,于大多数人而言,的确只是虚惊一场,可天骄贵子们何曾经历过这般真实的恐惧?
那种感觉,尚留存在脑海,记忆犹新。
若是平日,春风堂如此处事,他们未必觉得有什么;可有那一场虚惊所残留的恐惧在,春风堂还这般处事,多少便触及了众人敏感的神经。
既有一个妙欢喜,接下来便有其他人。
意思都很一致——
背后投毒之人不能放,春风堂口说无凭,若不彻查不能服众。
后面的人虽没有妙欢喜那般强硬,可表态本身已经是一种压力。
春风堂瞬间被架到了火上。
偏偏这时候,外头还响起了一道似乎有些慌张的声音:“哎,我来得晚了,怎么就已经闹起来了?”
众人闻声转头看去。
徐兴却是瞬间辨认出来人:“刘常?!”
王氏所掌管的青霜堂,一向有两位执事,一个是在此处已久的徐兴,另一位便是此刻诚惶诚恐、慌里慌张跑进来的刘常。
人如其名,平平无奇。
四十来岁年纪,乍一看甚至有些老实敦厚。
只是知道他的,这时都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在王氏,徐兴是大公子王诰那派的,刘常却是韦玄那一派的,来这儿是想干什么?
见到他来,田达都觉得事情复杂起来,倒还算礼貌:“刘执事,这边乱糟糟的,你怎么也来了?”
刘常忙道:“听说春风堂这边出了事,我又知道周姑娘在这里,实在怕大家闹起来不好看,所以赶紧来一趟……”
不少人心思都动了一动:难道韦玄这边也不想事情闹大,准备息事宁人?
可万万没想到,还没等他们念头落下,这刘常说话已经转过一个陡峭的大弯!
他竟憨厚一笑:“韦长老特意说了,周姑娘毕竟势单力孤、身世寒微的,比不得其他人要么有家族要么有宗门,无论怎样也是将来要给王氏当客卿的人,实在怕她受了委屈,讨不回公道。”
什么叫“讨不回公道”?
这韦玄是什么态度,已实在太过明显!
周满虽只一个人,可先有学宫众人表态,后有韦玄特意派人前来支撑,到这地步,春风堂若是不查,又岂能善了?
宋元夜看向陆仰尘。
陆仰尘却想:他们已仁至义尽。事既至此,若真查出什么,也顾不得了。
周满此时倒像是个周全妥帖的人了,甚至还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我们相信孙大医绝无害人之心,也不可能故意在养气丹里下毒砸自己的招牌,春风堂与我等,皆是受害的双方。我想,只需将丹药出炉后经手过的人请出来,简单问上几句便好。”
陆仰尘于是顺她台阶下了:“若是查清,自然也好证明春风堂、证明孙大医的清白。田执事,把这两次经手丹药的人叫出来吧。”
孙茂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田执事终于去点了人出来。
偌大一个春风堂,陆氏管理起来实则是有几分章法的,从炼丹的准备事项开始,由谁负责都一一记录在册。
丹药出炉后负责装瓶的是一人;装瓶后负责送到各处的则有三人。
送丹药的三人,皆称道中没有遇到什么可疑之人,更没有半道让丹药离开过视线。
负责装瓶的那名下人却是神情游移,似乎绞尽脑汁在想。
周满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更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干脆直接问:“你分丹装瓶的时候,有青霜堂的人来过吗?”
那人顿时瞪圆了眼睛看她。
徐兴更是差点跳了起来,厉声喝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满面无表情,冷冷道:“什么意思?现在终于轮到你了,不明白吗?”
众人全都为她此刻的胆气吃了一惊。
自己问出来跟青霜堂的人有关,和直接问是不是和青霜堂的人有关,可完全是两回事!
后者无异于要和某些人撕破脸!
然而刘常站在一旁,竟是眼观鼻、鼻观心,好像完全不关心不在意也不觉得周满有什么问题一般。众人一看这架势,什么都懂了。
徐兴扫得两眼,也大笑起来:“好啊,原来是冲着我来的!我知道了,无非是为当初进学宫的名额,你以为我家大公子对你怀恨报复。可笑,真是可笑!他若真指使我动手,旁人难道不会第一个怀疑他吗?我等岂会糊涂到这个地步!”
众人其实也都这样想过。
可周满竟笑了一声,道:“糊涂?若非这‘待日晞’之毒,偶然间被人发现,可是手段隐蔽得很,又有谁能察觉呢?再说,便是剑门学宫这样的地方,不也有人胆大包天敢投毒吗?顶着怀疑暗中害人,又怎么不可以?‘灯下黑’三个字,我倒也认得的。”
徐兴瞳孔缩紧,已暗咬牙关。
周满却犹嫌他不够生气:“只是不知,高高在上的王大公子,到底知不知道他手底下的人竟如此废物,投个毒都能误伤他人。若是知道了,又该怎么想呢?”
徐兴面容已然扭曲,愤怒竟不似作伪:“你简直栽赃陷害,血口喷人!”
盛怒之下,他已一手按在腰间,竟像是克制不住此刻上头的情绪,便要动手!
周满又岂是会退让半分之人?
当即便握剑在手,要迎上前去。
连刘常、天兴,甚至原本只是旁观的参剑堂众人,都瞬间攥住了各自的法器,严阵以待。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紧绷到了极点!
然而正在此时,一道威严的冷哼传来:“剑门学宫,何时成了能让你等随意动手的地方?”
那声音落下,竟似有千钧之力!
所有人但觉手中一沉,兵刃竟齐齐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周满眉头一皱,回首看去。
众人中却是早有人认出了这道声音,一时惶恐,连忙向着门外躬身行礼,齐齐唤一声:“岑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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