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君侯,败了?
所有人先是一阵茫然,紧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近日神都,分明有比王诰生辰大宴更大、更紧要、也更引人注目的一件事——
可,可怎么会?
“陆君侯可是大乘中期修为,在天下大能修士之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存在,瀛、齐、夷三州君侯实力本就不济,输了也正常,可陆君侯怎么会败?”
“那张仪的实力难道还要胜过陆君侯吗?”
“若陆君侯输了,那中州剑印……”
……
在场皆非孤陋寡闻之辈,却仍然被剑夫子这一句话炸了个晕头转向,不由议论起来。
周满也先怔了一怔,只是与旁人比起来,她倒是没有太多惊讶。
前世张仪便集齐了六州剑印,其实力上限从未有人探知。便是那夜玉皇顶之战,她勉力射出《羿神诀》第九箭“有憾生”,眼见万修匍匐倒地,也不敢说自己确认张仪已死于自己箭下。毕竟此人修为极有可能在天人境以上,称其立于修界绝顶也不为过。
不夜侯陆尝,于世人而言高不可攀,可对张仪来说,又算什么呢?
只是对此刻参剑堂内的众人而言,“张仪”二字还只是一个名号,而非一个真实具体的人,难免越议论越觉不可思议。
“不应该啊,我听说陆君侯与那张仪约战在日出之时……”周光掰着手指头一算,大为诧异,“陆君侯修光明道,奉日为尊,是以才号‘不夜侯’。若日出后交战,从道法来看,陆君侯能借天时之利。瀛、齐、夷三州君侯,修为仅在渡劫,也在张仪手下撑了小半个时辰。可半个时辰前,日出才多久?一刻都不到!陆君侯的实力高了其余三位君侯可不止一倍,还占尽天时,两人交手,怎会这么快便分了胜负?”
众人听见这话,跟着在心中一算,也都发现了诡谲之处:“是啊,即便是输,又怎么会这么快?”
周满忽然想起自己前世在神都的听闻。
门外这时也正好传来一声:“谁说分胜负一定要交手……”
众人全都一愣,循声转头看去,那门外所立,竟是陆仰尘!
只是这位在所有人印象中无论何时都风度翩然的贵公子,此时衣角竟然沾满尘灰,方才那句话的声音也是木然冰冷。
此时他人从门外进来,竟是满身压抑。
剑夫子见了他也颇为意外,不由叹了一声:“你从神都回来了。”
陆仰尘躬身一礼,只道:“是,传送阵受了些损坏,所以回来晚了,还请剑夫子见谅。”
妙欢喜第一个问道:“陆公子方才说‘没有交手’,是什么意思?”
陆仰尘竟笑了一声,像是感叹,像是自嘲,慢慢道:“我们,或者说神都城内所有修士,也都与你们一般,以为那必是一场大战,即便不打得毁天灭地,也一定搅动风云变色。城中三大世家,甚至提前一夜,就开启了防护大阵……”
那防护大阵,正是宋氏前任家主宋化极亲手所设,便是在二十年前那个血夜也未遭到半分损害,固若金汤——
料想,即便陆君侯那一战有闪失,此阵也能护中州剑印不失。
可以说,整座神都城都为这一战严阵以待。
从天下各州赶来支援或者观战的修士,更是密密麻麻,在城头上立成黑压压的一片。
作为陆氏公子,又得不夜侯陆尝亲自传剑,陆仰尘自也率陆氏全部客卿长老家臣,立在城门高处观望。
西北面不远处便是逶迤的山峦,漏明崖宛若一道石屏,崖壁中段有一处巨大的石洞,宛若洞开的天门,光线通透,因此得名“漏明”。
不夜侯静坐之地,便在漏明崖下。
其时天光未明,夜色深浓,所有人都在远处屏息等待着,任由黎明时分的露水打湿衣袂。
陆仰尘还记得,在东方那一线炽亮的光明跃出地面时,自己没忍住眨了一下眼,再睁开时,那一道白衣身影已出现在城外的荒原上。
长草茂盛,高及人腰。
那张仪便从草中走过,步履看似平缓,然而竟无一人能看分明,没多时,已到漏明崖下。
可既没有所有人想象中惊天动地的交手,也没有所有人担心中你死我活的争斗……
那张仪轻轻一提衣摆,竟与不夜侯陆尝相对盘坐。
陆尝乃是中州君侯,金带紫袍,神情冷肃,威势极重;然而张仪白衣胜雪,只插玉簪,好似天上谪仙,浑如化外之人。
他先开口道:“听闻陆君侯号为‘不夜’,乃是修光明道,奉日为尊。”
陆尝皱眉看他,并未回应。
这位已豪取三州剑印的白衣修士,便笑一声,只顺手捡起崖下一只缺了口的破碗,在地上轻轻一划,竟就划出了一条宽阔河道!
霎时只闻得浪涛之声灌耳。
千百年来皆从神都北面流过的洛水,在这一刻,已改变了方向,奔腾着从远处而来,自这条新划出的河道中,浩荡流过!
所有人骇然之下,皆以为这是动手的先兆,那张仪必是要施展什么邪法。
可谁料,他只是从河中取了一碗水。
六月的洛河水,是浑浊的,盛在那破碗当中。
张仪便将这一碗水放在陆尝面前,道:“请看。”
陆尝于是低头向碗中看去。
“陆君侯看见了什么?”
众人听到这里,已觉出几分奇诡,纷纷追问。
然而,陆仰尘的脸上已显出一种极难形容的复杂神情,竟然摇了摇头。
没有人知道,这位修为已到大乘中期的中州君侯,究竟在碗中看见了什么。
所有人能看见的,只是他坐在那边,宛若失了魂般,久久没动一下。
天地间忽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待得风止雷停,众人定睛再看,哪里还有气吞山河的陆君侯?坐在那破水碗前的,只剩下一个皱纹满脸、华发丛生的枯槁老人!
不夜侯陆尝,在方才那短暂的片刻里,竟已连跌两重境界!
从大乘期跌到渡劫期,又从渡劫期,跌到化神期!
连昔日驻颜之术都不再能维持,眨眼之间,便变得苍老。
所有观战之人,自是大惊。
那张仪却是平平起身,只向仍枯坐在那破水碗前的陆君侯颔首一礼,然后向神都城这边走来。
顿时有人高呼一声:“他要来取剑印!”
城门城墙无数修士,皆拿起手中法器,便要齐齐朝着张仪轰去。
陆仰尘率陆氏众修,自也不甘落后。
可最终,谁也没能出手。
因为,就在那一刻,张仪已来到神都城前方,只抬起手臂,平平一掌推出。
陆仰尘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掌风带着荒原上弥漫的青草味道,就从自己耳旁掠过……
然后便听得身后轰隆巨响。
——这一掌,竟视防护大阵为无物!
小半座神都城,在这一掌之下,化为齑粉!连陆王两氏的倒悬山,都受到掌力波及,被打得歪倒三分,在虚空中乱晃!
唯独城中修士,分毫无损。
一张张惊恐的脸,站在废墟之中,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白衣修士,一手负在身后,只轻道一声:“在下不想伤人。”
参剑堂内,忽然安静极了。
若非亲述此事的乃是陆仰尘,所有人恐怕都不敢相信方才所闻。
唯有周满,只是平静。
前世这一战发生时,她就在神都,且正好是那站在城毁废墟里的、无数人中的一个。
只是当时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直到后来两日,听得街头巷尾风传,才渐渐拼凑出了事情大概的样子。
妙欢喜完全无法理解:“陆君侯数百年苦修方才入道,迈入大乘修士之列,怎会还未交手,就连跌两重境界?”
众人也觉此事十分令人费解。
周满搭着眼帘,只淡淡道:“他道心崩毁,境界自然会大跌。”
妙欢喜一怔:“什么?”
陆仰尘却是看了周满一眼,似乎在想她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可竟并不言明个中因由,只道:“总之,此人手段奇诡,修为深不可测,中州剑印已落入其手。天下六州剑印,他已集聚了四州……”
天下有穷山恶水,也有灵山秀水。无论黎民还是修士,都是仰天生存,然而各州灵脉、灵气分布十分不均。武皇定天下后,分别于六州铸造剑印,却能以剑印调配各州,损有余补不足,使得各州能均沾天地恩泽雨露。
此举乃是大益于天下,所以纵使武皇陨落,六州剑印也并未废除,仍由各州君侯执掌,传至如今。
换言之,有剑印,便能操纵一州灵气!
可现在不仅瀛、齐、夷三州剑印丢失,就连位于中原腹地、最为广阔也最为强盛的中州,都丢了剑印!
那也就意味着……
李谱颤声道:“那,那岂不是只剩下凉州与蜀州了?”
陆仰尘道:“有人看见,他取剑印后,已往西北凉州方向去了。”
李谱下意识道:“凉州剑印乃日莲宗宗主掌管,其修为还在陆君侯之下,仅有渡劫……”
话说着,已看向妙欢喜。
妙欢喜眉头也瞬间蹙紧,十分凝重。
若中州都守不住,凉州又怎么可能守得住?
余秀英声音艰涩,总算明白刚才剑夫子那句“大祸临头”究竟从何而来了:“所以等这人从凉州出来,就会轮到我们蜀州?”
周光小声道:“蜀州未设君侯,传说剑印一直以望帝陛下保管,应该没事吧?”
李谱一听,眼睛都亮了,一拍自己大腿:“对啊,有望帝陛下在!传说他老人家住在西山,就算那张仪举手投足毁天灭地,也打不到我们剑门学宫啊!安全,安全得很——”
“狗屁!蠢货!你个放狗屁的蠢货!”岂料他话音未落,剑夫子抄起桌上的茶盏已朝他劈头掷了过去,破口大骂,“一副猪脑子!你以为我蜀州剑印能放在什么地方?!”
李谱猝不及防,被砸了个晕头转向,委屈极了。
其余众人听了剑夫子此言,却是悚然一惊。
尤其是坐在门外的王恕,从头到尾只是听着众人议论,直到此刻,终于转头向着学宫外面那重重的山峦看去——
巍峨的剑门关好似两柄倒插的天剑,千仞剑壁之上鸟道横绝、天梯勾连,那沧桑古老的剑阁便耸峙在剑壁绝顶,如丝如缕的云气浮过,三百年金铃不响。
剑夫子都说得这般明白,要再反应不过来,就真是猪脑子了。
李谱想了片刻,张大嘴巴:“夫子的意思是,是……”
剑夫子怒道:“蜀州剑印,便在我剑门学宫!”
参剑堂内,顿时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周满却难得多了几分恍惚:这一世,竟这么快便要与张仪碰面了吗?
剑夫子只扫看一眼众人,凛然道:“中州剑印既失,凉州剑印怕也难保,我蜀州将是最后的希望。这张仪来历不明,目的难料,若六州剑印齐聚他手,还不知会出什么祸端!天下大乱将至,连山里飞的杜鹃鸟都能感觉到,就你们一帮废物,成日里不思进取!岑夫子已经发话,来年二月,将重开剑台春试——”下方坐的周满,瞬间抬起头来。
其余众人也迅速反应过来,目光忽然炽热。
剑夫子冷哼一声,只道:“你们运气很好,自道陵真君王玄难陨落后,剑台春试已二十年未开。来年二月,春试前十的优胜者,皆有机会入白帝城画境,寻觅截剑踪迹!”
截剑,是剑门学宫修士惯常的称呼,只因其未被道陵真君王玄难重铸之前,不过断刀上的一截。
可天下其他修士,更喜欢称它为——
冷艳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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