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瞬, 周满便知道,恐怕是自己那封信终于有了结果。只是这结果,未免有些出乎意料。
蜀中四门, 全数现身于此, 意味着什么?
她只往深了稍稍一想,竟觉心惊。
那四位首座掌门只在远处看着, 暂不走近,他们门下与秀英、霍追等得意弟子,却是都率了门众, 穿过人群,到得近前。
蜀中四门放眼天下或许算不得最顶尖最显赫的大宗门, 可在蜀州这片地界上,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原本堵在前方的人群, 全都下意识退到两旁,让出一条宽阔大道。
一时间,只见得那些年轻弟子,各着本门道衣, 如云行风, 皆是一身昂然意气。
众人无不感到心中震撼。
原本决定要走的那些人, 这时都站在眼底,不知所措;先前轻蔑将金不换手中泥钱拂落的那人,更是脸色惨白, 抖如筛糠。
唯有冯其,惊诧过后,很快注意到散花楼众人抬在后面的箱子。
一股隐隐熟悉的药香被他闻见。
他眼底忽然浮出几分泪光,竟喃喃道:“明艾子,明艾子, 是药!有药了……”
那几口大箱被散花楼众人抬着,放到前方地面上。
唐慕白唐颂白两兄弟并肩而立,一个向他道:“上回你发帖我俩可不是不来,只不过是酒喝多,不慎睡过了时辰。”
另一个则指着那几口箱子道:“你要的药。我们依你信上所言,去找了西蜀那些药农,报了你名号,他们也没多收钱,给我们凑出这三箱一共百斤,想来该够用了。”
立刻有人上前将箱子打开,请了蔡先生来收。
所有人万万没料到,苦苦等候的救命药竟就这么有了,一怔之后,都忍不住欣喜若狂。
“太好了,有药了!”
“哈哈,我就知道,他金不换并不是真躲起来,还算有担当的。”
“哼,现在你们又知道了。先才闹事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想起他往日的好呢?”
“有救了,有救了……”
……
此时金不换立在阶上,脚边固然落满狼藉的泥钱,然而当他放眼驰目,泥盘街上自大水后便一直笼罩的阴霾竟忽然一扫,人人精神振奋。
余秀英、霍追、唐慕白、唐颂白、妙欢喜,还有他同门师兄常济,皆已在近前站定,带着笑意,向他看来。
甚至角落里还有个缩头缩脑的李谱,也不知到底是怕事还是不怕事,人都有胆来了,却偏偏不知打哪儿捡来只瓜瓢,挡在脸边上,生怕被人生出来似的。然而当对上他目光时,又从人群里极力地举高了手向他挥舞,露出他雪白的牙齿……
这一刻,心底热意便陡地上涌。
纵使经历过重重险阻,已看过人心无数的幽暗,可没当有辉光从缝隙里照落,谁又能忍住无动于衷?
平日里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金郎君,这时喉间如噎,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周满立在不远处,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也是怔了一怔,随后气笑:“我当他是真颓丧三日不出呢,原来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想必是那日蔡先生向他报过了情况,他便修书给散花楼那两人了,如此方能在短短三日内从西蜀药农手中凑齐所需之药,今日送到泥盘街来。
王恕闻言,也禁不住微微笑起来。
只是当他将目光转向人群,看得一会儿,心中却忽然生出无限复杂:“或许,人心也没有我们想的那样易变……”
周满眉梢一挑,顺他目光看去。
原来是一早就从人群里站出来决意要走的那些人,终于没脸立在原地,在其他人欢呼雀跃之时,灰溜溜夹着尾巴离去。从始至终,没有带走一枚泥钱。毕竟他们也不认为金不换对抗世家能有什么好下场,自不愿再与他扯上任何关系。
反倒是留下来的人里,有不少人义愤填膺,将地上泥钱拾起,散给其他人,只道:“郎君一片好意,这帮人狼心狗肺,呸!没看见人家大门派都抢着要吗?他们不要,咱们要!”
就好像是一场湍流冲过泥沙,有的人被冲走了,有的人却留下了。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发现,离开的是少数,留下的是多数;离开的是声音大的,留下的是沉默久的。
冯其立在原地人还没走,然而此时左右看看,竟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
为什么大多数人的选择和他以为的并不一样?
王恕轻声道:“声音大的未必人便多,可他们声音大,把别人的声音盖住了。不说话的人未必没有衡量,只是心中害怕,不敢说……”
周满却想:尽然如此吗?倘若今日蜀中四门不来,救命之药不到,这些沉默不敢言的人们又会怎样选呢?
只是她想完了一笑,并未说出口。
她眼底看人总难免先看出恶处,菩萨眼底看人却往往先看出善处,算不上什么好事,但也没有那么坏。
原本被人打落在地的泥钱,这时早被众人拾起,重新分发出去,一人一枚虽然不够,一家一枚却总是有的。
有人就笑着问:“这泥钱,我们拿了也一定凡有所求、必有所应吗?那要以后大难不死,岂不是多了个护身符?”
旁边有人插话:“人家修士们拿这泥钱无异于跟金郎君订立盟约,要势力有势力要人有人,你有什么?咱们打铁种地的凑凑热闹得了,哈哈,你难道还真当天下有这样白来的好事啊?”
众人也跟着哄笑:“就是,别瞎想了……”
那人摸摸脑袋,有些脸红。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不是的,不是如此。”
众人顿时一愣,转头看去,竟是金不换。
夕阳已经沉落,四面点燃火把,他的身影映照在跳跃的火光中,衣襟上墨染的痕迹并未减损他的风骨,反而添了三分,人站在阶上,一双眼却是看向下方所有人。
金不换道:“无关贵贱,无关贫富,也无关修士或者凡人,哪怕只是寻常巷陌无名小卒,甚至街边无处栖身一介寒微乞丐,凡持泥钱,也一样有求必应!这并非是什么白来的好事——”
这一刻,周满忽然觉得,金不换是在哭。
但他脸上没有泪,仅仅声音里有那么片刻的破绽:“泥盘街从今日起,再无宁日,绝非虚言。诸位若明知如此,还要留下,便是以身家性命相托!可是金不换本就出身寒微,更非世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不可能护得住所有人。诚请诸位,再三思量!”
人群莫名安静下来,只听得见火把燃烧的哔啵声响。
王恕这才明白:他与周满,怕留下来的人不够多,寒了金不换的心;可金不换怕的却是留下来的人太多,他承担不起——
他在劝他们走。
然而静寂的人群中,久久没有声音,更没有人离开。
直到有人骂了一声:“平日里最恨云来街那帮修士狗眼看人低,郎君一枚泥钱却肯将我等一视同仁,光这份气性,老子就非留不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世家有什么了不起!早晚也叫这帮王八犊子知道知道柴米油盐来之不易!”
这一声,就好似开启了洪水的闸门。
“泥盘街十多年来,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凭自己本事拜入杜草堂的,出身寒微又怎样?偏要活出个人样,给他们看看!”
“往日你替世家做事,老子颇瞧你不惯,没想到现在倒对了气性!哈哈……”
“就凭郎君今日一番话,以后有事尽管吩咐!”
……
人们不仅没走,反而坚定了留下的心,不少人甚至红了眼圈,攥紧拳头。
金不换立在阶上,一一看去。
风拂面来,终觉眼眶发热。
这一刻,泥盘街不再是大水冲过后的散沙,而是一道固若金汤的城墙。
离开的黯淡了,留下的却熠熠生辉。
不管是近处的周满王恕、蜀中四门,还是另一侧看着的妙欢喜、李谱,此时无不为这一幕动容!
远处那名作女冠打扮的年长女修,此时瞧着那边,也不由叹了一声:“以前于你门中见了此人,总觉聪明有余失之轻浮,就是去散花楼都还差一口气性,倒不料如今……不愧是你们杜草堂门下!”
那笑嘻嘻的老头儿不知何时已收了笑,同旁边立着的那怒面道士一块儿,点了点头。
三别先生却想起多年前,那个手中无笔、只攥了一根已经写秃的银杏木枝的小乞丐……
寒冬腊月的天,身上仅有一件缝补过的破衣。
可他站在台阶下,站在那一群衣着光鲜的少年人之中,对着立在他面前的常济,眼神坚定,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进杜草堂。”
考校的时候,几个富家子弟偷偷毁去了他的答卷。
常济发现后,把那几个心性坏的揪出来,狠狠打了一顿,撕了他们答卷,连人一块儿扔出门外。
那小乞丐没了答卷,便拿着他的银杏木枝,一言不发地在外面积雪的泥地上写字。
雪一片片落了,把泥地上的字盖住,只留下模糊的痕迹,便好似飞鸿留下的一点爪印。但只要拂开那雪,一切却是又深刻又清晰。
三别先生觉得,那是他有生以来看过写得最好的字。
论根骨,论悟性,在这偌大修界、无数宗门,甚至就是在蜀中、在杜草堂,区区一个金不换,实算不得高。若与真正的天才相比,说一句“平庸”也并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
三别先生微微笑起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们或许有看走眼的时候,但依着杜圣遗训,总不会选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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