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满昏迷了很久, 大约是那股纠缠的寒痛褪去后,身体久违地感觉到了温度,好似泡在泉水中一般舒适,以至于她流连眷恋, 睡了很久, 不想醒来。
睁开眼时, 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玉皇顶还是在什么别处,直到闻见几缕清苦的药味儿, 看见病梅树枝在雪白的窗纸上投下疏影,听见外面廊上有人低声同人说话。
“如今用药以温养为主, 不可太烈……”
十分耳熟,是那尊泥菩萨。
周满开口想要唤人, 可喉咙苦涩干哑, 竟发不出声音。眼见得手边不远处的案头上摆着空了还未收走的药碗,便费力动了动手指, 将那药碗拨到地上。
这下摔得“啪”一声响。
外头说话的声音立时止住,紧接着便是推门声, 王恕疾步进来先唤了一声“周满”,待得看见她是睁着眼,人已经醒来, 脚步却忽然停住,仿佛不敢相信, 脸上出现了一种极难形容的表情。
周满想,这病秧子是想哭吗?
但下一刻, 这人便笑起来,经历过苦楚的、庆幸的、失而复得的喜悦,不敢太浓烈, 显得珍视而内敛。
他形容似乎清减了不少,来到她面前,却并不逾矩地坐在榻边,而是在床畔半蹲下来,得以与她平视,喉结上下涌动,方才勉强平静地道了一声:“你醒了。”
周满又想张口,嗓子却疼得她皱眉。
王恕见状,连忙轻轻压住她手,道:“你昏迷太久,喝了太多苦药,一时说不了话的。我去端水,你先喝少许。”
他转身先去倒水,回来再小心地扶周满喝下。
那水中化了一丸清润解苦的丹丸,一盏水饮过,喉间苦疼之意果然稍缓。
只是周满昏久才醒,头脑难免还在混沌之中,便问:“我昏迷了多久?”
王恕道:“快半个月了。”
他将茶盏搁到旁边。
周满闻言却有些迷惘,似乎完全没想到,不由抬头又朝着那窗户看。
王恕便道:“院中那些梅花这时节自然不开,但前些天一位农人治好病后,一定要给医馆送一张他亲手做的藤椅,这几天的日头倒是刚好,不很大。我扶你出去坐会儿吗?”
周满确实需要透透气,便没拒绝。
只是她人刚醒,手足酸软无力,刚起身时,险些没站稳,还好王恕早料到似的,稳稳将她扶住,倒撑住了她压下来的大半力量。
周满不由抬头看他,这人却连眼帘都没抬一下。
出得屋外,天光照落他脸颊,只有眼睑下留着眼睫的阴影。
外面庭院里晾晒着药草,那把藤椅就放在不远处斜出的一根梅枝下,虽然有叶无花,但天光照着瘦叶枝条,看着也颇让人舒心。
细细的凉风一吹,头脑确实清醒不少。
但在靠进躺椅的时候,周满也看见了自己左手腕上的三枚细小红点,明显是施针过后留下的。
王恕注意到她目光所向,便道:“你昏迷许久,我曾施针为你行气过血,免得气血滞涩坏了手部经络。你用弓箭,我想,这双手很重要……”
周满于是在天光下展开这只手掌,细长的手指浑然看不出半点伤痕,动一动也没有半点迟滞,于是沉默。
她凝望他许久,忽然道:“抱歉。”
王恕正为她整理衣袖:“什么?”
周满却不重复了,只问:“那日你不生气么?”
王恕花了一会儿,脑海中才重现出那日城门口她掷断剑在地的情景,对一觉睡过去小半个月的周满来说,那或许还是崭新如昨的事,可对他来说,已经久远得像是过了半个甲子。
那时的争执,现在看来竟似全无意义。
他平淡道:“纵你厌憎,也是我咎由自取,有什么好生气?何况……你并没有真的杀他。”
听其言,不如观其行。
尤其是对周满这样的人。
他将她衣袖理好,避免树隙里的阳光晒伤她手腕,又去端她今天该喝的药,放在她藤椅旁低矮的木几上。
一命先生晒药过来看见她醒了,也未多言。
周满看着王恕忙进忙出的身影,却是想起了许多,尤其是梦境里许多前世的事。
等他停到她面前,将温热的药汤从壶里倒进碗里,她反复衡量后,终于道:“很久以前,我也有一个……朋友……”
王恕的手,于是一顿。
周满看着投在自己身上细碎的天光,语调平缓:“她出身极好,八面玲珑,人又聪慧,事事都能料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她家族太大,内里倾轧不休。年幼时便亡了双亲,许多事需要自己独立支撑,无人诉苦;后来拜了个极厉害的师尊,可师尊实也只看中她身份,拿她当棋子,想借她成就自己的名声,从无半分真心……人前的她,光艳耀眼,主持花会,谁人不称道羡慕?可有一回,我却看见,盛宴散后,浮华去尽,她一个人对着孤窗垂泪……从人来唤,还得抹去泪痕,平复心绪,又作无事一般现于人前……”
王恕竟从她平静的语调里,觉出了一种压抑:“周满……”
周满笑起来,叹了一声:“菩萨,我怜悯她。我那时双亲皆去,苦难加身,为人俎上鱼肉,生死悬于一线,命在旦夕之间……可我竟怜悯她。”
那时的宋氏,在三大世家之中,确实处于弱势;后来她继承武皇衣钵,位登齐州帝主,偶然得一盆罕见的鹤顶兰,还曾托人送去神都,宋兰真则将她亲手所植的绿牡丹作为回礼,请她一赏神都春i色。
那一朵牡丹在玉皇顶的云气里渐渐绽开时的美丽,周满至今还记得,可再要回想这一朵花里究竟有几许真情、几许假意,却都变得模糊。
她那时看宋兰真,实是以己度人,自己心好,便看谁都是好罢了。至于旁的,则难免视而不见。
就好像陈规……
这样一个厉害人物,与宋兰真分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怕为她做了不少的脏活儿,可自己前世几乎不知有其存在。
王恕轻声问:“后来呢?”
周满又有很久没说话,再开口时却答非所问:“后来我见了可怜可恨之人,总会想起这些事。从此,便只看人可恨之人,而不想理会其可怜之处了。我害怕为恶得有回报,为善却只付出代价。”
——害怕为恶得有回报,为善却只付出代价。
这一刻,王恕想起的,是她中毒时,那小小一面骨镜上所照,一生遭逢,善少恶多,险峻丛生。
但周满想起的,只是冯其。
那个为人蒙骗利用,做错过事,最终却竭尽全力将断剑刺向陈规的无名小卒……
“我昏迷这么久,是中毒了吧?”仙人桥江湾那一场恶战,尚且历历在目,周满从王恕手中接过那一碗药,却捧着没喝,“陈规杀了陈家百余口,一定是剖了那些人的心炼成奇毒,藏在心间。我一剑刺中他时中了毒,当时便寒痛难当。可,可在那个冯其,出来救我时,寒痛却似有缓。如今我醒,虽还虚弱,可寒痛尽去,半分不存。菩萨,我的毒,是因他而解么?”
王恕身形忽地一僵,直到无声看向她,才发现她并未看着自己,只是盯着药碗里摇晃的倒影,似乎正在出神,于是轻轻松了一口气。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不是吗?
他毫无破绽地搭垂眼帘,轻轻道:“是。”
周满闻言,久久不语。
不远处正在晒药的一命先生,却不知为何冷笑一声,竟把手中那把药一撂,转身走了。
周满见了,便问:“一命先生怎么了?”
王恕自然知道他为何发作,但原来一个谎言出口,剩下的谎言都会变得极其自然顺畅,只若无其事一笑:“想是孔最刚选的这些药草有些差错,师父见了自然生气。”
周满不懂他们当大夫的人是什么脾气,也没起疑,反而自语:“我毒解之后,还能昏迷这么久,那未免是伤得有些重了……”
王恕先催她一声:“趁热喝药。”
然后才道:“怪我医术不精,手忙脚乱的,治了许久也没见好,本事实在不高。”
周满喝了一口苦药,心中却忽然复杂极了。
她重抬眸看他,像是想重新认识这个人:“不,你很厉害。菩萨,你的本事,远比你以为的更大。”
那一夜冯其和他的断剑,始终萦绕在心,无法挥散……
这天下无人能不犯错,许多犯过错的人,困苦绝望中,只需要一次宽恕、一次原谅,便有回头路可走。
只是不是谁都愿意宽恕,又敢去宽恕。
周满眼底,有刹那的湿润,只慢慢道:“只有相信这世间会好的人,才能真的让世间变好……”
此时王恕侧身对着她,正将药壶归于原位,闻得此言,却忽觉心间仿佛被人扎了一刀,猝不及防,连着锋刃间的冰冷一并透入体内。
周满还以为他是原来那尊菩萨……
可他想起的,却是那夜在台阶前枯坐到天明时,所做出的决定。
拎着药壶的手背上,隐约有青筋突起。
周满看见,本想问些什么。
可她还未及开口,便听得前面廊上,传来一声仿佛不太敢信的轻唤:“周满?”
周满循声转头,便看见了金不换那张藏着点疲累却似乎比往日更沉稳几分的脸,他换了一身绣山水墨色的锦袍,看着倒比以往更像是杜草堂门下,修为竟然也升了一境,到达金丹。
她一扬眉,不免感到几分惊诧:“你这修为……若不告诉我我只昏迷了半个月,我怕以为我是睡了得有半年。”
金不换这些天都在杜草堂,只每日派人来问周满近况,方才有人传讯说她醒了,他便立刻赶了回来。只是回来的路上,都忍不住想,会不会是自己在做梦?直到进得医馆,站在这廊下,亲眼看见……
天光映着梅枝,疏影横斜在她身上。
周满脸色虽还有些苍白,清透的眉眼里却含着笑意,当她目光转过来落到他身上时,他那颗悬着的心,才晃悠悠落了地,继而却有一种异样缓缓升起。
——在她满身伤痕连话也说不出便倒下之后,许多事,的确都和以往不同了。
他故作轻松地一笑,便要走过去,只是看见旁边的泥菩萨,脚步先一顿,才若无其事地来到她身旁,轻哼道:“士别三日尚当刮目相待,你都昏迷这许久了,醒来还不能见我境界涨上一涨?”
周满瞅着他,却不太相信:“以你的天赋,尤其是以你于修炼的倦怠,不该这么快才是……”
金不换额角开始跳:“看不起谁呢!”
周满笑起来:“看来我伤这一回还是好事,你都长进了。”
金不换本就装出来的笑顿时淡下去:“别胡说八道。”
周满为他话里的认真怔了一怔。
金不换却一搭眼帘,怕被她看出什么破绽来,又随意般道:“你那天倒得痛快,可差点吓死我……和菩萨。”
后半句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停顿。
但他说这话时没看王恕。
王恕则从周满手里拿过她已经喝了大半的药碗,也没看金不换。
周满于是轻易感觉这两人不太自然。
她目光在二人间逡巡,忽一扬眉,倒跟忽然嗅着好戏似的:“吵架了?”
王恕同样不看她:“没有。”
金不换也道:“没有啊。”
两人这时倒很默契。
周满又看他们一会儿,也想不出他们能为什么事情起龃龉,干脆看破不说破,懒得问了,只对金不换道:“你来得正好,我才刚醒,还不知道外面事怎么样了。”
金不换便随意坐到廊边扶手上,指间转着他原本悬在腰间的墨竹老笔,简单把她昏迷这些日发生的事交代了一遍。
周满听完,不由思索:“世家竟然按兵不动?那看来是望帝这一关让他们难办了,没人能做决断……这么说来,我虽昏迷十几日,可什么事也没错过?”
金不换道:“你要再不醒,怕是剑台春试都要开始了。”
周满道:“明年二月的事,急什么?”
只是说完这话,又有些气虚,咳嗽了一声。
王恕无言递去一枚糖丸。
周满才喝过苦药,十分自然地伸手接过,顺便问了一句:“菩萨,我好像还是有些气虚体乏……这要养多久,才能复原?”
王恕道:“好好喝药,差不多两月吧。”
周满瞥了一旁空药碗,忽然觉得一言难尽:“就没什么奏效快的灵丹妙药?”
王恕闻言,本就不算好的脸色便冷下来:“你血流了快一半,气血本亏,想恢复须得静养,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就能一天见好。”
他明显是大夫毛病又犯了。
周满想,他这德性我犯不着跟他计较,于是摇摇头,只把手中糖丸服了。
金不换也看出王恕有几分不快,只是那夜他们在廊上吵过后,又未将话说开,此时难免有些尴尬,便笑对周满道:“我看也是,你还是好好养着吧,外头的事也无须你再担心。倒是这阵子我回了趟杜草堂,要来件好东西,等你养好,正好给你。”
周满突然好奇:“什么东西?”
金不换却卖起关子:“到时便知,你先养好再说嘛。”
周满终于回过味儿来:“你当哄小孩儿呢?”
金不换没忍住,便笑出声,只是眼神里却透出股暖意。
周满心里其实隐隐已经猜着,又想自己现在尚未恢复,得了此物也无用武之地,便干脆真的安心静养起来。每日里被泥菩萨盯着,按时喝药吃饭,外头的事金不换也懒得告诉她,倒是得了人生中难得清闲的一段时光,甚至无聊到去翻王恕那堆了满屋的医书,午睡前便随意看上两页,权当助眠。
除了一命先生莫名不太理会她之外,别的倒一切都好。
她疑心是自己哪里得罪了老先生。
王恕却一本正经说,师父年纪大了,内气变化,对人时冷时热也是寻常。
周满心想,五六十岁的凡妇也常有这毛病。
总之,从外头浓荫如翠,养到山林梧叶飘黄,直到窗沿覆满白露的那一日,那尊泥菩萨替她把过脉,方道:“差不多见好。虽还不能说与往日全似,但该无虞了。”
于是周满勾勾手,叫金不换:“拿来。”
金不换倒跟看怪物似的看她,这时才意识到:“你知道我要给你什么?”
周满道:“你说你是回了趟杜草堂才得着此物,我能猜不到?早在见你师父三别先生的第一面,我就认出他那支大笔了。”
三别先生的如椽大笔,正是由极阴寻木所制。
金不换:“……”
合着你早盯上那老头子了啊!
他无言盯她片刻,到底还是把早准备好的一只木匣放到她面前。打开来,里面果然是一段焦黑的寻木,木纹如玉,不同于扶桑木的灵秀艳丽,它质地坚冷,只隐隐好似有月华凝聚其上,看上去甚至十分不起眼。
然而周满伸手抚触,却不禁眼热。
金不换道:“我师父当年制笔,走遍天下,找了这一段寻木,不过制过那支大笔后,倒还剩下一些。我那日随口问起才知道,就顺便帮你要来了。”
周满心道,你要早些开口要来,我杀陈规还用费那么大神?
不过现在也不晚,任何时候都不晚。
她真心实意地笑起来,道了声谢,然后道:“有光弓还无暗箭,正好趁热,去锻造我的新箭。如今伤好,我可要出门了。”
这话是对王恕说的。
他笑笑道:“去吧。”
周满合上匣子,往自己须弥戒里一装,简单道了个别,便要出门。
金不换道:“我还没见识过你的新弓箭呢,我一块儿去。”
然后下意识回头:“菩萨,你……”
话刚出口,便即停住。
王恕立在屋内,却似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眼帘一搭,神情忽然有几分黯淡,只道:“我就不去了,馆中……还有一些事要忙。”
他言语间的停顿明显不对,但金不换此时只以为他是尚在介怀那夜的争执,实在没往别的方向想,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道一声“那我们去了”,便随周满离去。
初秋的风,已经带着几分萧瑟的凉意。
王恕一个人站在窗前,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廊下,连日来压抑在心的苦意,却终于在这无人能见的时刻泛上来。
周满的伤已经养好,他好像再没有拖延的理由了——
这段时间以来,若愚堂的人已不知在外面悄悄探看了几回,都在等着他。
小药童孔最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外,似乎开口要问。
王恕收起桌上被周满翻开的医书,没有回头,只道:“让他们来吧。”
孔最身影便即离去。
过不多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韦玄已率着孔无禄、商陆及一干人等,跪倒在门廊外:“见过公子。”
王恕不想转身,等了片刻才道:“进来吧。”
韦玄眼含老泪,几乎不敢相信。
谁能想到?他们费尽心机也未能使王恕捏碎那一枚紫符,正在所有人都心灰意冷,准备放弃时,病梅馆却忽然传来消息,说公子终于改了主意……
绝处逢生,不过如此。
他从廊外走入屋内时,甚至忍不住浑身战栗,只觉心头滚热。
王恕问:“你们已经寻得剑骨?”
韦玄道:“确已寻得。”
王恕道:“可换剑骨,须得献骨之人,心甘情愿。”
韦玄脑海中顿时掠过了周满那张脸。他这段时间已经猜到,公子恐是因她之故才改了主意,愿意重掌王氏、更换剑骨。而自己能瞒他一时却不能瞒他一世,待得事成,公子终将得知他所换剑骨出自周满。届时,自己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多年以来的夙愿,为圣主神女报仇的执念,让他如何能错过眼前这绝佳的良机?
也许,只有这一次!
公子的动摇,只有这一次,错过便未必再有!
纵献此身,又有何惜?
韦玄一掀衣袍,长身而跪,只将所藏已久的那一支玉简双手高呈:“献骨之人,确系心甘情愿,心契在此,可以为证!”
王恕终于转身,望着那一支玉简。
秋日天光下,那玉简上只折出一抹令人深寒的凉意,两道血迹早已交融为一,将原本苍青的玉简,染作妖异的深红,是诅咒,也是诱惑。
既是旁人心甘情愿,你又有什么不能接受?
换过剑骨,你就是真正的神都公子,在你庇护下,再无人能害金不换,也再无人能伤周满!从王恕到王杀,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只要这一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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