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近来生意如何?”展萧也轻车熟路,跟着那迎出来的小二往店内走去。
“生意嘛,不好不坏,寥寥果腹而已。”那小二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待进得屋内,才仿佛发现这里还有个人。
“这位是?”
李忘舒垂着脑袋,听那小二询问,便学着普通人家的女子模样,微微欠身行礼。
“舍妹展柔,与我一同来此,路上被抢了马车,所以想来你这添件衣裳。”展萧一边介绍,一边已是往那挂着各色衣服的货架上看去。
“不知是展柔妹妹,在下唐突了。”那小二连忙抱拳行礼,“小人言旷,多赖家里旧产,才有这么一间衣裳铺子。展柔妹妹若有瞧上的,只管拿便是。”
李忘舒尚且未回话,便听那边的展萧道:“只管拿?”
言旷嘿嘿一笑,走到展萧身边:“展柔妹妹自是只管拿便罢了,展大哥总不会不给小弟银两吧?”
李忘舒看得目瞪口呆,她前世今生,与市井中人接触甚少,竟不知百姓之间还有这样的油滑处事之法。
展萧和言旷倒是对这种交谈方式好似习以为常,言语之间,已是拿了一身月白交领配藕荷色齐腰裙来,比在李忘舒身边。
“这件如何?”
李忘舒看着展萧仿佛是认真将她当妹妹问她,只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如今既是逃命,少不得要装得像些,便道:“兄长挑好便好。”
她装得是个柔弱小娘子,此刻倒也拿捏出几分神韵。
展萧便将那衣裳放到她手里:“后头屋内可以换衣裳,你……自己能穿吗?”
李忘舒神色一僵,虽然明知他是说她在宫内不缺人侍奉,兴许不会自己更衣,但如今这般场面,听他这么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果然那言旷也觉出些不对,张了张嘴倒是没敢说什么,只是挠了挠脑袋。
李忘舒再不想待在此人眼皮子底下,于是将那衣裳拿过,逃一般进了后头换衣服的屋子。
她是公主,却不是废物,这普通衣裙又不是宫里那等繁复宫装,她一个人倒也应付得来。
不仅将衣裳换了,还将发髻重新梳了,不过是简单挽了一下,倒与这套麻布素衫相得益彰。
她自后屋走出来时,展萧同言旷仿佛正在议论什么价钱。听见声响,两人方扭头看过来,这一看,倒好似连方才在做什么都忘记了。
她如今不再是昨日盛妆,只是晨起时借着林中溪流的倒影随意地描了眉,可单只穿着这样一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衣裳,已有种让人挪不开视线去的美。
她登上和亲马车时,是张扬的、矜贵的;而如今站在这寻常市井,又是淡漠的、温和的。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就好像在不同的时刻恰当地达到了某种浑融。
展萧轻咳了一声,碰了一下言旷的胳膊:“多少银子?”
言旷从痴痴中回过神来,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十两。”
李忘舒一听,便想起包袱里那些拆下来的金银首饰,虽不知能卖多少钱,可宫里的东西,想必换一件衣裳还是够的,便作势要找包袱去拿。
展萧见她动作,连忙拦在她身前:“你做什么?”
“不是要五十两吗?你有?”
展萧叹了口气,看着言旷:“五两。”
李忘舒听得目瞪口呆,五十两,张口就砍成五两,这店家是什么大冤家才会这么卖?
“三两。”
李忘舒看向言旷,她忽然怀疑面前这个店小二是不是脑子不太对劲。
“一两。”展萧面无表情,似乎对此早习以为常。
李忘舒又看向言旷,这回总不能忍了吧?
“二两,一口价,爱买不买!”言旷竖起两根手指,轻哼一声。
展萧就那么看着他:“五百文。”
“展萧,你别太过分!”这次连言旷也瞪大了眼睛。
“一百文,你可不亏。”展萧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拿出个钱袋来,扔进言旷手中。
言旷打开钱袋扫了一眼,抬起头便立起一双眉:“你是不是早准备好了,就在这坑我呢?”
展萧从旁边的架子上拿起一顶简单的帷帽来,递到李忘舒面前:“一百文只买你两样,这么好的生意,还从哪找?”
李忘舒茫然地接过那顶帷帽戴在头上,又茫然地跟着展萧往店外走去,只听见那位言公子在后头大喊:“展萧你大爷的!”
都已经走出好远了,李忘舒还是心有余悸。
“他没事吧?”她不太确定地问向展萧。
展萧道:“谁?”
“那位言兄弟啊,他方才不是还破口大骂?你把这衣裳的价格从五十两,讲到一百文,他得赔不少钱吧?”
展萧看向李忘舒,忽然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李忘舒不解,她发现这位展校尉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公主果然不通庶务。这衣裳,他别说赔了,赚了一倍不止。”
这回轮到李忘舒大惊:“什么意思,这衣裳连五十文都不值?”
“这布是民间最寻常的麻布,也就是织得好些,穿着也舒服些,论起成本,当然没有多少钱。”
“那他怎么还开口就五十两!”
“专骗公主这样不通庶务的官家小姐。”
“展萧!”李忘舒见他脸上隐有笑意,顿觉气不打一处来,待抬手想给他一拳时,才忽然自己愣住了。
她分明是在逃难的,她分明也未曾相信过展萧,怎么短短一日,竟然还和面前这人打闹起来了?
说着是兄妹,可他们的身份,她心里再清楚不过,怎可过从甚密,甚至有这般肢体举动?
她忽然放下手,展萧也明白过来。
他转过视线去,顿了一下方开口道:“前面不远是制鞋铺子,再去给公主买双鞋吧。”
“嗯。”李忘舒应了一声,垂着眼帘,没有再看他。
制鞋铺子里没像方才一般再起“风波”。孙家集不过一个小城,这里的东西也不会像京城永安那样贵,当然也没用上李忘舒的那些金银。
瞧着展萧付银子,李忘舒先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可转念一想,面前这人拿了她那么多银两,不过些铜板,又不算什么,她便释然了。
展萧果然对这孙家集极为熟悉,置办好了东西,便领着她直奔一处客栈,中间一点多余的路都没绕。
这位客栈老板倒真的姓孙,身材微微发福,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
“两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两间……”李忘舒刚要开口,却被展萧一下打断了。
“可有普通房间?”
李忘舒看向展萧,隔着帷帽,他的表情倒看不真切。
孙老板打量了面前这两位,便道:“普通房间也有,上房也有,不知客官要哪个?”
他故意将那“上房”二字咬得极重,只是面前站着的,却并不是个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主。
“一间普通房间,先住一日。”
“上房正好还余两间。”孙老板一边翻开册子,一边又道。
展萧便笑笑:“我与妹妹跋涉来此,路遇土匪,实是囊中羞涩,妹妹身子又不好,离不开人照顾,还请老板通融一二。”
那老板这才道:“原是小兄弟的妹妹,倒是老夫眼拙了。二位楼上请,如需膳食,只管叫小二差遣。”
展萧接过房牌来:“多谢孙老板了。”
李忘舒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在那底下大堂里又不能问,好不容易挨到进了屋子,当下便把头上的帷帽摘下来。
“我有银子,干什么只开一间房?”
“殿下低声些,隔墙有耳,还是小心为上。”展萧压低了声音,倒是闲适地给自己倒茶。
李忘舒坐到椅子上看向他,虽还在气头上,到底是听话地将声音低了些:“展校尉,你可别忘了昨日你说的话,是你说收了我的银子,自当为我办事。”
“城门前时殿下也听到了,朝廷已派人寻找,且消息已经传来孙家集。倘若开了两间屋子,若有意外,殿下如何自处,我又怎么贸然救殿下?”
“那你也不能……”
“如今属下与殿下乃是兄妹,长兄照顾妹妹天经地义,若有意外,也能及时应对,免去许多麻烦。殿下放心,属下今日,绝不碰床榻一下。”
李忘舒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位殿前司校尉。
说他不靠谱吧,他置办衣裳吃食,找驿站落脚,处处不动声色便办得妥妥贴贴;可说他靠谱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说出去,可成何体统?
便是她打定了主意这辈子离经叛道,也没想过这么快就要跟男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了。
“罢了罢了,索性明天就离开这,你可记住你自己说的话。我既知道你是殿前司的人,自然也有些拿捏你的法子,你最好说到做到。”
李忘舒拿着自己的包裹往屏风后的架子床走去。
她这话说是威胁,可也并非尽是虚言。
她能那么快猜出展萧的真实身份,便已是告诉他,她敢逃了和亲,也是做过许多准备的,并非是时来兴起。
展萧果然也没再说什么,只在晚膳做好、租到马车时,才唤了她两回。
天色将晚,李忘舒早早就躺在了床上。
两日里频见波折,她实是筋疲力尽,如今到了这驿站里,才觉得一阵一阵的劳累袭来。
只是心绪繁杂,却一时半刻怎么都睡不着。
她翻身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绑带绑好的布包来,小心翼翼地拆开,又借着床头并不明媚的烛火细细察看。
此去并州,尚不知前路如何,更不知能否借舒家旧人,送她到锦州见叔父。
她如今细想,倒好似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支旧木簪上一般。
烛火昏暗中,那木簪上刻了两个小字——“舒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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