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陆至此才明白,他带兵离开京城永安寻找福微公主时,那位鉴察司的司长——“永安律郎”——因何会露出那般隐晦的微笑。
他当时只想,一个姑娘家,不过是一时热血,故此才敢逃了婚事一路跑到并州,只要找到了人,抓回去总是不拘办法相当容易的。
但此时再看,当初的想法何其愚蠢。
福微公主从西岐和步兵营那么多人手中逃脱而出,还屡屡失去踪迹,已足能证明她并非一般闺阁女子。
她深深知道自己身上到底什么才是朝廷的命门。
和亲公主的身份与帝令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帝令此物,在福微公主逃婚时公之于众之前,连他这殿前司都指挥使都从未听说过,可见此物涉及皇家秘辛,这才是圣上一定要找她回去的原因。
“公主还请冷静些!”方陆抬手,让自己的人都将手中的兵器放下。
李忘舒看着他:“方大人,我无意为难你,只要你放我走,我之后死了活了都与殿前司无关。可若今日你逼迫于我,让我死在并州,你,还有这位王大人,还有舒老爷、舒夫人,只怕难以向圣上交代!”
她的视线一一扫过这几人,看到舒通正和方氏面色大变,只觉得可笑。
当年跟在母妃身边的嬷嬷曾与她讲过几件关于舒家的事。她只知道母妃当时在宫中,没少照拂舒家后辈,还当这些人能存感激之心。
如今看来,什么亲情血脉,根本抵不过万两黄金。
一众人等都看向方陆,他才是这里最有话语权的人。
可方陆自己如今也焦头烂额。
本来抓人是水到渠成的,自打李忘舒进了舒府,舒通正便已与府衙联系,这个行动的计划自昨日已秘密研究过好几遍,可是谁能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公主手里有匕首,还真敢拿自己性命威胁?
“公主殿下只要不伤害自己,想要什么,倒也不是不能商量。”方陆开口。
可紧接着,便听见舒通正的声音:“大人,可不能将她放走啊!”
李忘舒又看了一眼舒通正,她终于明白为何她到舒府那日,这位舅父连信物都不曾见过,便认了她的公主身份。
他急着领那万两的黄金呢,哪在乎什么真不真假不假?
方陆皱眉,他此时也觉得那舒通正有些烦人了,遂一个眼神看向王大人。
那王大人何其精明一个人,立时冷目横了舒通正一眼。
这舒通正在并州如鱼得水,多亏与并州每任知州都打通了关系,这位王大人还没有调任的倾向,他哪敢在此时得罪人家?
被横了这么一眼,连话都不敢说,连忙将头低了下去。
李忘舒便道:“商量?不知道方大人打算拿什么和我商量?”
“只要公主殿下肯回到永安,微臣可以答应殿下,暂缓三日,让殿下能在并州处理好一应事宜。”
这是方陆能拿出的最大筹码了,他认为李忘舒到并州来,就是为了找舒家的旧人,现在看到舒家旧人只为了银子,根本不帮她,想必给她几日,她也能想清楚。
只是对李忘舒而言,这个筹码就显得格外没有用了。
“倘若这就是方大人的诚意,那这诚意,我还是不要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方大人只要告诉我,禁军到底是保护百姓的,还是保护和亲的,我便跟方大人走!”
这问题很好回答,可又一点都不好回答。
这里还站着围观的百姓,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聚越多,他们原本是为了造势邀功故意吸引百姓来看,此时却是将自己埋进了坑里。
保护百姓,便不能轻易带走福微公主;保护和亲,便是犯了这么多百姓的禁忌。
这问题横竖都是让禁军下不来台,方陆的眉头越拧越紧。
可百姓的义愤填膺可不会等合适的时候出现。
只听得人群里有人喊:“大宁的军队,根本就不保护大宁的人!”
登时,这些百姓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似的,纷纷发泄起来。
“凭什么和亲!凭什么我们的公主嫁给外邦人!”
“大宁的好儿郎可还都没死绝呢!”
“不能带走公主!不能和亲!”
……
也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高呼,随着四处响应之声,这一处府衙门前,围观的百姓登时形成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
他们甚至开始冲击禁军的队伍,仿佛要将这位“倒霉”的被选中和亲的公主救出来似的。
王大人站在高台上大喊“肃静!肃静!”,可是根本就没人听他的。
只见禁军与百姓交会处,已然开始互相推搡,也不知是推倒了谁,突然间又有哭天喊地的声音加入其中。
这一下可更乱了,那禁军虽是士兵,可挡不住百姓人多势众还撒泼打滚。
他们又不能真动兵器,倘若出了人命,方大人要保自己的官位,定是让手下的人顶包。那些将士也不傻,只与百姓推搡,却没一个敢出头杀人。
于是包围着李忘舒的那个“包围圈”竟是在这样诡异的情况下越缩越小。
这整个府衙门前都已乱了起来,禁军、百姓、府衙赶来的兵士,甚至是舒家的家丁都闹成了一片。
扯头发的、拉后腿的,各种奇怪的姿势轮番上阵。
妇人不见了矜持、士子不见了持重,遑论书生墨客还是贩夫走卒,全都与这“黑心”的禁军打在了一起。
连李忘舒心内都暗暗惊讶,她也并未想到自己的几句话能有这么大的效果。
不过她虽手脚冰凉,心跳得极快,却还记得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眼见这般形势不容错过,她立时以匕首比着脖颈,盯着方陆的方向,在一片混乱中缓缓后退。
“放了公主!放了公主!”
“打死西岐人!打死西岐人!”
就在那些高呼的口号中,这府衙门前彻底成了乱哄哄的闹市口。
李忘舒只觉得有一个很熟悉的很大的力道从后面拉了她一下,而后她便被挤进人群之中,甚至感觉双脚都离开的地面。
“大人,福微公主要跑了!”舒通正可还记着他的一万两呢,眼神就没从李忘舒身上离开过,眼见李忘舒被夹在百姓里就要离开了,他赶忙就大喊。
方陆当然听见了,也当然看见了,可中间全是已经失去理智的百姓,挤得他兵器都挥不开,更别说追人了!
他无力地大喊着“捉拿福微公主!”,可是声音却被淹没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打败西岐人”之中。
自打和亲以来笼罩的阴云,终于降下了一场暴雨,惊雷乍起,让人来不及反应。
而李忘舒从那“暴雨”之中,狼狈地脱身而出,竟然看见那个将自己拖出“泥潭”的人,是展萧。
他黑衣蒙面,揽着她的腰将她从人群里带了出来,而后根本不问她的意见,便已将她“扛”在背上,如同狠厉的鹰般迅捷地朝着出城的方向奔去。
李忘舒从未与一个算得上陌生的男人这样近过。
他蒙着面,可李忘舒认出了他的眼睛。
“为什么救我?”李忘舒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几分逃出升天后的余悸。
而展萧只是坚定地看着前方:“因为殿下是福微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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