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去，偌大的慈宁宫顿显得空旷冷清。
“实不相瞒，端午那件事之后我一直提心吊胆，润王他……”
温氏欲言又止。
“国公夫人但说无妨。”太后深居宫中看似不问外事，消息实则灵通得很。
许太后年轻时饱受先帝专宠庶子之苦，眼里容不得沙子，对陈贵妃母子素来不喜。
她冷哼一声，毫不掩饰对宋越平的不满：“润王如今是愈发放肆了，当街阻拦姑娘这种事也做得出来，没把我们枝枝吓到吧？”
她执起江寒枝的手，心疼地问。
江寒枝摇了摇头：“宋疏桐替我出过气啦！”
“那臭小子……”许太后眉宇间的沟壑舒展开，但随即又皱起，“不过皇帝真是糊涂，哪有王爷成年还滞留于京的道理？就算再舍不得孩子也该以大局为重。”
“陛下或许有陛下的考量。”江皇后淡声说。
“你不用替他说话，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清楚，他就是个耳根子软的。”
许太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拍了拍皇后的手背：“只是委屈你和明儿了。”
江皇后是太后亲自为永昌帝挑选的太子妃，当初求娶时曾向老国公爷许诺绝对不会辜负她，终究还是食言了。
江皇后陪永昌帝度过最艰难、最危险的时期，年少也是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妇，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还有太子……
许太后又是一声长叹。
都说父母爱长子，爷奶疼幺儿，四个孙子里许太后最宠溺宋疏桐，对宋越明除了疼爱更多的是怜惜——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而太子从小便懂事得让人心疼，父皇背弃承诺在先，他毅然决然站在母后这边，在父皇面前只扮演一个完美的继承人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但也会有失落的时候。
许太后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宋越明五岁那年的某天，陪她这个老人家去御花园里活动筋骨，却意外撞见永昌帝和陈贵妃母子。
天子一改平日的严肃，将比宋越明大不了几岁的二皇子高举至头顶，惹得孩子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陈贵妃则在旁边眼神温柔地看着这对父子。
任谁看那都是一幅充满温情的画面，尤其在权力重于血缘的皇家里更弥足珍贵。
许太后下意识地侧过头，只见年幼的太子小手攥着她的衣袖，有一瞬间眼底迸发出羡慕、渴望、孺慕……种种情绪掺杂在一起，在瞳孔深处形成深不见底的悲伤漩涡。
注意到她的视线，宋越明抿了抿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轻声说：“走吧，皇祖母。”
许太后看在眼里，一阵心酸。
“母后？”
江皇后低低唤了一声，许太后转了转浑浊的眼球，回忆戛然而止，脑袋有些昏沉。
才这么一会儿功夫便觉精神萎靡，果真是老了呀。
她握紧皇后的手：“你放心，有哀家在一日，陈氏母子休想越过你和明儿去。”
世间男人大多不可靠，哪怕她的儿子也不能例外，所以她更要给皇后和太子提供依靠。
要是永昌帝敢做出废嫡立长的混账事，她这个当娘的就打断他的腿！
“活到这个年纪还要母后为我们的事操心，实在是臣妾的不是了。”江皇后苦笑。
江寒枝连忙安慰：“姑姑说的什么话，无论过多少年您在太后娘娘心目中都是个孩子呀。”
“你这个鬼精灵！”
江皇后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道：“赶紧把自己嫁出去才是正经的！”
“我还小呢，不着急嫁人……”江寒枝捂住额头嘟囔。
“是要赶紧定下婚事了。”
回到正题，温氏蹙起柳眉：“枝枝一日不定下婚事，我这心就一日不得安宁……”
永昌帝目前是拒了润王娶枝枝为妃的请求，但倘若润王纠缠不休，谁又能保证永昌帝不会变卦呢？
所以——只有枝枝定亲才能绝了润王的念想。
在座的女人都是人精，轻而易举便看穿了温氏的忧虑。
“明儿也到娶妻的年纪了吧。”
太后此言一出，温氏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要让枝枝当太子妃？
温氏并非对太子有意见，那孩子素来尊重她这个舅母，待枝枝也是极好的，只是……
一来枝枝年纪尚小，担不得太子妃的重任；二来……
温氏和江皇后迅速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相同的想法。
太子将来是要登基为帝的，免不了会有后宫三千佳丽，即使宋越明本人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底下的朝臣也会不断施压让他纳妃。
瑛国公府的女儿绝不会与旁人分享丈夫。
这是老瑛国公在世时说过的话。
当初永昌帝信誓旦旦地承诺后宫只有江皇后一人，到头来不还是醉倒在别的女人的温柔乡——润王甚至比明儿还要早出生。
个中苦楚江皇后已经尝遍，不能让亲如女儿的江寒枝再重蹈自己的覆辙。
不是她不相信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是那个位子注定无法拥有专一的感情。
于是她面色如常道：“近几年西北战事频发，朝局动荡，明儿说应以大局为重，所以暂时不考虑娶妻。”
“这样啊……”
许太后有些可惜地咂了咂嘴。
“我家那臭小子的年龄也可以娶妻了。”
宁王妃怕到嘴的儿媳飞了，连忙开口：“干脆把枝枝许给桐儿，他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基础深厚着呢。”
“桐儿打小就护着枝枝，八年前……”
“咳咳。”
宁王妃使了个眼色，江皇后马上意识到自己提到不该提的，立刻止住了话头。
“总之本宫就没见他对别的姑娘这么上心过。”
好友跟长姐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了，温氏笑而不语，显然也是赞同的。
对呀！真是老糊涂了，怎么把桐儿那孩子忘了？嫁给谁不都是她的孙媳妇？
许太后双眼一亮，把小姑娘牵到近前，乐呵呵地问：“枝枝可愿当哀家的孙媳妇？”
“啊？”
话题进展太快，江寒枝一下子消化不了——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她要嫁给宋疏桐了？
“你们俩打小就有缘，依哀家看是命中要做夫妻的呐！”
一屋子女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江寒枝能清楚地感觉到脸颊在迅速升温，心脏也如鼓点般噪鸣不已。
在她的认知里，所谓夫妻就是两个互相理解的人在一起过日子，有拌嘴、会吵架，但大多数时候是能支持和爱护对方一辈子的忠实伴侣——就像爹爹和娘亲那样。
而她和宋疏桐长期以来也一直是这么相处的。
那家伙虽然嘴巴毒，脾气也差，还老爱捉弄她，可关键时刻靠谱得很，正如姑姑所说一直以来都护着她，有人欺负她便欺负回去，从来不会让她受了委屈。
受罚时站在她前面遮挡日光的高大身影、初来癸水时依偎的宽阔胸膛，还有端午节千钧一发之际他及时赶到，慌乱的心在看到他的瞬间顷刻安定下来……
仔细想想，宋疏桐其实对她挺好的，嫁给他的话似乎也不赖？
而且子昱哥哥还说宋疏桐心悦她……
迎着长辈们期待的目光，江寒枝面红耳赤，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直接说愿意的话是不是太过草率和不矜持了呢？而且此事还得问过宋疏桐的意见才行吧？万一子昱哥哥感觉有误、宋疏桐其实并不喜欢她呢？
就在她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宋越明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明儿来了。”
见到嫡孙，许太后的心情更好了：“前头的事都忙完了？”
“是，章华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晚些时候便可开宴。”
宋越明恭敬地向老人家行了一礼。
“听说舅母和枝枝到了，孙儿便过来看看。”
太子办事效率就是快，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好，那这边就交给你和皇后，正好哀家也乏了，趁寿宴开始时歇息会儿，省得晚上没精力应付那帮人。”
语毕便在宫女的搀扶下步入寝宫，前殿只留江寒枝等人。
“离开始还有段时间，你带枝枝去东宫玩会儿吧。”江皇后对儿子说。
“姑姑莫不是嫌我烦要赶我走？”江寒枝故作伤心状。
“小没良心的。”江皇后亲昵地刮了下她的鼻子，“本宫还不是怕你待在这无聊。”
“走吧，给你准备了点心，在正宴开始前先垫垫肚子。”
宋越明拿出美食诱惑，小姑娘这才欢欢喜喜地拉着他的衣袖往外走。
注视着兄妹俩渐行渐远的背影，江皇后唇角吟笑，眼底却有惋惜的神色。
这么多年明儿只对枝枝一个姑娘上心过，她有次试探他对枝枝的心意，得到的答案却是——
“母后想哪里去了，儿臣只把枝枝当妹妹。”
身量已经高出她许多的青年目视远方，平静地说。
“修梧会比我更适合枝枝。”
他说这话时面色从容，其中真真假假江皇后也不得而知，老实说她这个做母亲的很多时候并不清楚儿子心中在想些什么。
要是越明不是生在帝王家就好了……
江皇后轻叹口气。
那样便能寻一个真心相爱的人长长久久地厮守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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