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打发人去叫康熙的时候,也在思考自己该怎么说,才能说动皇帝。
她也知晓,让一个嫔去养一个贵妃的孩子,是不大妥当的。而且先前因为自己养着小五,导致小五如今都四岁了,汉话还磕磕绊绊的,皇帝亦是心生不满。但她当初抚养小五,是姑祖母太皇太后做的主,皇帝不好说些什么,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姑祖母让她养小五,一方面是觉得她孤独,有个孩子能热闹热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科尔沁草原考虑。
太宗皇帝时期,是大清和蒙古关系最紧密的时候,当时的皇后和四大妃哪一个不是来自蒙古?等到先帝时期,大清和蒙古虽还有联姻,却不复之前的荣光,静妃被废,她在后宫也几乎是个透明人,先帝更是起用汉人来压制满蒙大臣。
到今上这,蒙古与大清的关系更是淡漠了,蒙古送来了那么多姑娘,皇帝却没一个看重的,就连宣嫔也是看在科尔沁博尔济吉特这个姓氏上,入宫好几年才给了一个嫔位。
皇上不宠幸蒙古姑娘,怕是不想生下有蒙古血统的皇子吧。
既然皇上不愿生下有蒙古血统的皇子,那就只能养一个亲近蒙古的皇子。
朝廷在入关后,江山越发稳固,不再依靠蒙古的助力,可蒙古却不能没有大清,需要大清的粮食、药材、布匹、盐铁还有瓷器。一旦哪个部落缺了这些东西,实力就会越来越弱,最后被其它部落蚕食吞并。
蒙古部落有那么多,需求那么大,朝廷自然不会每一个都应允,更不会要多少给多少。这种情况下,自然需要一个亲近蒙古的人在朝廷办差,为蒙古部落争取好处。
小五便是姑祖母相中的人。
当初把小五送到寿康宫时,姑祖母就对她说了这么一番话,让她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姑祖母还打算小五将来的福晋也从科尔沁娶。
原本有小五就足够了,可她今日听到了德妃的话,不免有些意动。
宣嫔孤独,有个孩子陪伴极好;其次小五母族一般,哪比得上小十母族世代显赫。若是将来小五小十都不成器都犯了错,小五无人帮扶,小十还能有人奔走援助,继续帮扶科尔沁。
人就是这样,某样东西,没得到的时候,心想有就行了,可得到之后,就难免生出攀比之心,希望有个更好的。
对于太后来说,小五是白面饽饽,小十就是油汪汪的肉饼子。
她自然会心动。
况且,这么多年来,皇帝对她一向孝顺恭敬,她又从未提出其它要求,就这么一次,皇帝应该能同意吧?
她不断给自己打气。
康熙到的时候,太后已经捋好了思绪。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吉祥。”
太后赶忙扶起他,“皇帝不必多礼,快坐吧。这个时候把你叫过来,没耽误国事吧?”
“不耽误。是朕的疏忽,这些日子没来给皇额娘请安。”康熙抿了一口茶水,问道:“传话的太监说,皇额娘找朕有事相商,不知是何事?”
太后没料到皇帝如此直白,险些打乱她预先准备好的话,稳了稳心神,才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方才午睡间,梦见了你额娘,有些感慨。
当年先帝独宠董鄂妃,眼里容不下其它人,我与你额娘没少受苦头,尤其是你额娘,先前还算得宠,董鄂妃入宫后就失宠了,每日都是泪汪汪的,跟兔儿眼睛一般,看得哀家也心疼得很。”
康熙的心情变得低沉起来。
太后见他神色,又改口,“但你如今成长得这般出色,英明神武,朝中大臣莫不敬服,又有诸多子嗣,若佟妃泉下有知,也是会欣慰的。”
忽地她话音一转,“已经走了的人,是没法弥补的,可咱不能让活着的人遗憾委屈啊。”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康熙已经彻底明白太后此番找他的来意,大抵是想要他雨露均沾,尤其是多沾沾蒙古女子。
果然,他听到太后说,“我知晓你喜欢贵妃、宜妃,疼皇贵妃,可宣嫔也是你的表妹啊,你多疼疼她吧,她一个小姑娘千里迢迢的来京城,无依无靠,你还这般冷着她,心里得多难受呀。”
康熙笑道:“朕瞧着宣嫔日子过得挺自在欢乐的啊。每个月都要叫喇嘛、和尚进来念经,听完还给不少香油钱。朕亦听闻宣嫔在吃穿用度上颇为大方,哪里来的难受。”
太后微愣,道:“那是苦中作乐啊。”
康熙不与她争辩,点点头,“行,那朕以后就多去瞧瞧宣嫔吧。”
说罢便搁下盖碗,准备离开。
太后这还没达成意图,哪能让他这么走。
她从瓷碟里取出一块马蹄糕,递给康熙,“皇帝尝尝,小时候你最喜欢吃这个了。”
康熙自然不会拒绝。
太后沉着他吃糕点的空当儿,又道:“你可别哄我,你是不爱去宣嫔那的,我也不勉强你。”
康熙面上笑意变淡,“那皇额娘希望朕怎么做?”
“不如放个孩子在宣嫔身边养着,如何?”
康熙脸上已经没了表情,平静的问道:“皇额娘觉得哪个孩子交给宣嫔较好?”
太后以为康熙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声音里头便带着一股兴奋劲,“贵妃不是有两个孩子吗?按照祖制是要交给旁人养的,正好就把十阿哥交给宣嫔吧。可巧宣嫔和贵妃交情好,孩子送到宣嫔身边,贵妃也能安心些。”
康熙抬头,认真的看着自己这位嫡母,想要从她的神色上分辨,她是不是认真的。
他一直都以为自己这位嫡母虽不如祖母有智慧,但她有自知之明,是个识趣儿的人,所以他才愿意好好奉养着她。
当然,他承认自己也有利用嫡母为自己塑造好形象的心思。
但嫡母今日的要求实在僭越了。
她没有权利对他指手画脚。
不过,怒到极点,他反而更加冷静,脸上重新浮起笑意。
他是不会跟嫡母吵起来,不会破坏自己“恭敬孝顺”的形象。
“朕知晓了,过几日,朕会送一个孩子到宣嫔那。”
太后满意了,几乎是热泪盈眶的拍着康熙的手,哽咽道:“皇帝啊,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有你这样的一个儿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康熙却不想听这些话,起身说道:“朕还有些公务要处置,就先回去了。”
“好好好,国事要紧,皇帝回去吧,只是也要当心身子…”
太后的嘱咐还没说完,康熙就已经大步走出老远了。
康熙走到宫门口时,忽地停下,看向两个守门的太监,问道:“近日都有哪些人来看过太后?”
他冷落宣嫔又不是最近的事,怎么前些年没见太后出来为宣嫔做主?十有八九是这些日子有人过来跟太后说了些什么。
守门的太监停顿片刻,便回道:“回皇上,一个时辰前,德妃娘娘来过。昨日并无访客。前日宜妃娘娘来过,再前日是恭亲王妃,再再往前是淑惠太妃来访…”
“好了,朕知晓了。好好当差吧。”康熙心里已然有数。
“奴才恭送皇上。”
康熙离开太后的寝宫,折道往德妃的寝宫行去。
德妃宫门口的人远远就瞧见康熙的仪仗,忙叫里头的人去通知德妃准备。
德妃心情苦闷了大半日,陡然间听到康熙莅临的好消息,有些回不过神来,还是身旁侍女推了推她才叫她打起精神。
时间仓促来不及妆扮,只好整整衣裳出去接驾。
“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免礼。”
“皇上请用茶。”
康熙接过盖碗,并不出声,只拿着盖子轻轻的刮着盖沿。
梁九功听着,觉得这好似屠户那磨刀的声音。
康熙这般态度,将德妃先前生出的喜悦一下就冲淡了,反倒升起一股不安。
皇上…皇上这般不像是要找她侍寝的样子啊。
那皇上找她是为了什么呢?
她想起中午的事儿,越想面色越白,大夏天的竟然觉得身上生出一股子冷意。
“德妃,朕刚去见过太后了,她说是你出的主意,将贵妃的孩子交给宣嫔抚养。德妃,朕你跟朕说说,怎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德妃扑通一下跪地上,紧咬着唇,眼里含着将落不落的泪珠,模样很是楚楚可怜。
康熙只是诈一诈她,但她的反应一下就坐实了他的猜测。
他的眼里没了温度,冷冷的盯着德妃。
他的记忆一向很好,眼下的场景叫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宠幸德妃,也是这样的场面。
当时德妃还是乾清宫的一个奉茶宫女,模样好,他留意过几次。后来有一回德妃给他递茶,不小心将热茶泼到了他的身上,她跪下请罪,紧咬着颤抖的唇,眼里蓄着雾蒙蒙的水汽。
那一日的她彷佛一株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小白花,柔弱又坚强,让人眼前一亮,心生怜意。
第二日,他封了乌雅氏为贵人。
后来他知晓那日的事是乌雅氏故意所为,但他并未生气,宫女为了博一个好前程,用些心计又如何。世人对皮相好的事物,总是多些宽容的。
但德妃这次的意图是什么?他想不明白,将贵妃的孩子送到宣嫔那里,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
德妃见自己跪了这么久,康熙也没半点怜惜之意,只好抽噎着回话。
“臣妾只是…只是觉得宣妹妹孤独凄苦,所以想帮她一把…”
“只是这样?”
“皇上,臣妾真的只有这一个心思,臣妾只是希望宣妹妹能高兴起来…”德妃仰着头,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精致的下颌线滑落,滴在下巴上,好似缀着水晶的项链。
很漂亮。
但这一回,康熙并未被她的美色所惑。
他沉默了一阵,方才开口,“既然你如此爱操心,那你回京城吧。宫里能管事的人都来了园子里,宫里没人主事,你就回去吧,多多操心些。”
他喜欢上进的人,但不喜欢无端伤害旁人利益的人。
你可以有野心有嫉妒之心,但不能有害人之心。
回宫?
德妃的身子往后跌了一下,这个时节宫里那般闷热,皇上竟要她回去?
畅春园里住着那么多的小贵人小常在,独独把她赶出去,今后她在那些小宫嫔面前还有什么颜面?
她心里不愿意得很,却也知道康熙做出的决定难有转圜,但她还是想争取一下。
“对于皇上的安排,臣妾不敢质疑,臣妾愿意回去…”
“那你赶紧收拾,半个时辰后出园子。”
“皇上!”
德妃没学到康熙如此冷漠绝情,激动之余便有些失态,发出得声音也很是凄厉。
“臣妾回宫便是,可臣妾还养着七阿哥,七阿和四阿哥一般苦夏,宫里闷热,他哪受得了?皇上不如宽限臣妾一些时日,等天气凉爽些,臣妾就带着七阿哥回宫。”
“不必,七阿哥交由宣嫔抚养。如此一来,七阿哥不必忍受酷热,宣嫔也不再孤独寂寞。你放心了吧?”
康熙的问话,好似响亮的巴掌摔在德妃的脸上。
放心?她放什么心啊,她又不是真的担忧他们!
她痴痴地看着康熙,对方却迈步往外走。
“梁九功,你留在这看着,事情办好了再回来。”
“嗻。”
“皇上…臣妾知错了…”
德妃站起来去追康熙,却被梁九功手中的拂尘挡住,“德妃娘娘还是赶紧收拾吧,咱家赶着回去复命呢,您也别为难奴才了。”
德妃被这话气得仰倒。
梁九功又走到侧殿,朝七阿哥行了一礼,“奴才给七阿哥请安了。”
七阿哥性子很温和,“公公免礼。皇阿玛呢?”
梁九功笑眯眯的回道:“皇上有事先回去了。皇上让奴才送您去宣嫔娘娘那。”
“宣娘娘?为什么呀?”他朝着正殿的方向望了望,“我不和德额娘住了吗?”
“不了,以后您都和宣嫔娘娘一块住。”梁九功又吩咐奶母、保母们收拾东西。
一刻钟后,梁九功带着七阿哥离开。
走之前,七阿哥去正殿给德妃磕了一个头。
“德额娘,儿子走了,您以后要多多保重。”
虽然德妃娘娘不喜欢他,但哥哥们教导过他,对长辈不能失礼。
德妃无所谓的点点头,可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儿一点点的越走越远,直到彻底消失不见,她心里才升起一股不舍,还有钝钝的疼。
从前她想着自己有两个亲儿子,并没有把这个母族卑微、又有足疾的养子放在眼里,平日只让保母奶母照顾着,自己则是常往荣妃那跑,照看她亲生的六阿哥。
但这陡然间,皇上把她赶出园子,还把她身边唯一的孩子也送走,她一下子就什么都没了。
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
她不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嘛,凭什么要受这般惩罚!真正执行、索要的人是太后啊,为什么太后还好端端的,宣嫔更是白捡了一个儿子,就她什么都没了!
“啊啊啊啊!”
她怒气翻涌,将面前的茶几掀倒,将博古架上的花瓶一个一个的摔碎,又癫笑不止。
突然间,她觉得背后如芒在刺,回过头一看,不知何时,梁九功噙着笑站在后头看着。
“娘娘,出发的时辰到了,您请吧~”
德妃再是不甘心,不愿意离开,但几个大力嬷嬷和粗使太监在一旁虎视眈眈,她只能不情不愿的出了宫门,往小东门的方向走去。
正要登马车的时候,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的跑来,“皇上有旨,娘娘请留步…”
德妃惊喜转身,“臣妾听者。”
她以为是康熙回心转意、收回成命了。
小太监将圣旨递给梁九功,“总管,您念吧。”
梁九功展开圣旨一看,乐了,再看向德妃时,眼睛里多了一丝同情。
这有些人啊就是不惜福,从一个宫女爬到妃位上,多不容易啊,只要安分守己,就算没宠爱又如何,跟荣妃娘娘一般,不缺赏赐不缺体面。怎的就歪了心思,琢磨着怎么害人啊?这下没害到别人,倒是把自己给害惨了。
德妃听着圣旨,面白如纸,皇上…皇上竟然降了她的位份,从妃位降到了嫔位……
她怕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个享受这般待遇的吧…
“德嫔娘娘,劳烦您将妃册和宝印交还与咱家。”
德嫔一动也不动,梁九功便叫旨这小太监去马车上搜,德嫔喝止了两声,周围谁也没听她的。
小太监捧着紫檀匣子,跳下马车,“总管,找到了。”
“嗯,带回去复命吧。咱家还要送德妃哦不是德嫔娘娘一程呢。”
“嗻。”
…
德嫔离开的消息,不一会儿就传遍园子了。
妃嫔们惊讶不已,不知缘由。
太后倒是猜到了缘由,叹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总归得好处的是她们博尔济吉特氏,又多了一个皇子啊。既然皇上护着贵妃和她的孩子,以后就不招惹了。
皇贵妃倒是有些窃喜,德妃走了好啊,四阿哥不必跟她多接触。六阿哥有些不舍生母,可他不想回到闷热的皇宫,更舍不得皇阿玛,还有温柔的荣额娘、二姐姐、哥哥弟弟们。
蓁蓁更不知晓自己差点失去一个孩子,照旧安然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康熙并未在园子里再见到早熟的稻子,又叫人在直隶境内搜寻,可惜都无果,一直到园子里的稻子都成熟了,才作罢。
跟收玉蜀黍一般,康熙也叫上儿子们去体验了三日,结束时众人手上和脸上都是红痕,被锋利的叶子刮伤了皮肤。
稻谷晒干入仓后,康熙很满意,决定在宴请群臣庆贺丰收,不巧的是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天忽的黑了下来,太阳不见踪影。
君臣心中俱是一个咯噔,面上浮起担忧之色。
这天狗食日乃不祥之兆啊。
宴会匆匆中止,康熙立即叫钦天监的人观察星象,进行测算,以防灾祸。
不曾想,第二日钦天监给了他一个更坏的消息。
“昨夜东北方有彗星现。”
彗星,古人又称其扫把星,亦是不详之兆。
康熙闭了闭眼,“梁九功研墨吧,朕该下罪己诏了。”
写完后,他单脚踏在宝座上,一只手揉着头,不住叹气。
他想不通啊,自己又是哪里做得不到位,上天又要发出这般警示?
官员贪污,他处置了。
乡绅矜要、土棍殴打民人百姓,他处置了。
他苦心寻找良种、他减免赋税、他不荒废政事、兢兢业业,虔诚供奉天神,真心敬仰诸神,怎就让上天不满?
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就好似崇祯一般,越努力死得越快?
康熙陷入深深的怀疑中,这一日都没处理朝政,也不进水米。
梁九功在一旁看得心急如麻,生怕这样下去皇上熬坏了身子,也不敢去惊动太皇太后,怕皇上遭到训斥,最后派了魏珠去请贵妃来劝。
希望能有效吧。
作者有话说:
根据《康熙起居注》记录,这一年农历七月尾出现了彗星,康熙觉得自己政事处理不当,立马开展自查自纠。等到了晚年他开始坚信地球是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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