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楼顶刮起风,他却听不到,风声和自己剧烈的喘气声和在一起,视线蒙上一层阴暗的血色。
周元青踉跄着走到楼边,楼下的地面上血肉碎了一地,森白的骨头支出来,宛如恐怖故事里的人骨树。
再一眨眼,地上的烂肉换了一副样子,变成了一个瘦得像骷髅一样的大肚子女人,死黑的眼珠子一转,冷冷地盯着他。
他的头更疼了,好像从受伤的地方钻出了一株寄生植物,狠狠地扒着他的皮肉。疼得难以忍受,他对上女人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一步。
身后骤然响起一声孩子尖锐的厉叫:“哥哥——”
六年前。
床上躺了一个女人。
她瘦得像一堆拼凑的钢筋,肚子突兀地鼓起来,一尸两命。人到了这个地步,年纪已经看不出来了,凹陷的脸上鼓出一双格外大的眼睛,面容死灰,嘴唇干裂,是一副死不瞑目的狰狞样子。即便如此,竟然依然能从这幅死相中看出几分她年轻鲜活时的美貌来。
床边站了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床上的女人。他同样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应当是刚刚放学回来。成年人面对这种场面,多半也不敢多看,可他一个孩子,面上竟然连丝毫的恐惧惊慌都没有。
一时说不上来是床上的死人惊悚,还是床下的活人可怕。
周元青心里其实并不像面上那么冷漠。不过确实没有多少伤心的情绪,一半是茫然,一半是释然——替他妈感到释然,两大半的夹缝里剩了一丝不足为道的伤心。
他跟周小眉的关系没多好,却也没多差,顶了天算是一对稍微疏远点的正常母子,还没到一方死了另一方敲锣打鼓欢送归西的程度。至于他妈生前对他那点不可理喻的怨怼,则被他理所当然地忽略了。他知道她早就不想活了,却又不敢死,这下好了,不敢死也得死了。
他的书包还背在背上,直挺挺地在死人边上杵了许久,当是给这个可怜女人最后的默哀。默完毫不留恋地报了警,任由赶来的警察带走了她。
周元青刚满十岁,离成年还差得远,按理说该由居委会安排,找找有没有亲戚愿意接手,没有就打包送去当地的福利院。无奈他们住的这个地方是当年旧村改造的漏网之鱼,地处多社区的夹缝之中,成了一块尴尬的灰色地带,虽然勉勉强强算是楼房,却依然保留着一份城市没有的野蛮和没素质,无组织无纪律,居委会这种文明人的玩意儿根本没人见过。
于是只能由当地派出所联系,看周元青还有没有尚在人世的亲戚愿意接手这个身上捆着一套房——贫民区,和一点存款——没多少的小拖油瓶。
他妈死的不巧,这个时候正是盛夏,尸体放不了太久,等不到找人替她办什么后事,刚被拉走就直接送去了火化场,从一个不大的人变成了一个不大的盒。
家里仅剩的那点存款不够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给她买块体面的墓地,周元青想了想,把她埋在了家里的大花盆里。花盆里原来种的是平安树,没人照顾,早就死透了。她生前都不大在意生活条件,现在已经得偿所愿地死了,想必也不会在意死后住的好不好。
明面上的事情处理完了之后,派出所那边就没消息了。
周元青也不在意,第二天照常去上学。班主任知道了,本来想给他放几天假,周元青拒绝了。他上学早,现在已经是六年级,小升初考试如果考得好,就能去最好的中学(不划片儿)。
几年前,他妈还没有这么不想活的时候,总是跟年幼的周元青说,读书多么重要。她自己是个半文盲,读书不好,早早辍了学,便觉得如今自己这么凄惨的境地都是因为没文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鸡娃。
说得多了,\"读书\"就在周元青懵懂的脑子里扎了根。这些年以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对周元青来说,都不如上学重要。
如今也一样,死人死都死了,自己待在家里她也不会再活过来,还不如好好上学。只不过现在好好上学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初中很少有学校会设奖学金,除了最好的那一所。穷日子过久了,周元青必须得习惯为钱打算。
那个年代,贫民窟里多的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五六岁到十五六岁不等,比这小的活不成,比这大的怎么也能出去混口饭吃了。这些孩子里有的是超生被扔了,有的是自己走丢的,有的是养到一定岁数实在养不起了,丢出来自生自灭的。多数并不是原住民,只是冥冥之中寻着穷味儿到了这里,穷人们好像天生就知道自己该往哪里钻。
周元青在其中并不多凄惨,甚至他还有个住处,几分积蓄,还能有学上。
他已经做好了一个人凑活过的准备,没想到过了几天,派出所的民警告诉他,竟然还真的有冤大头愿意接手他。
周小眉不是本地人,父母早亡,一家子都是穷命,以前的亲戚零零落落,剩了没几个,从没联系过,这时突然不知道从哪里蹦出个堂姐来,很是可疑,周元青不禁有几分好奇,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这么缺心眼。
不过当他在派出所里见到这个所谓的堂姐的时候,这几分疑惑就迎刃而解了。
“堂姐”从面相上看足有五十多岁,真实年龄不详,头发稀疏,眼皮耷拉,褶子深厚,岁月在她身上跑得有点着急,看起来仿佛跟周元青隔了两辈还多,若是跟周小眉站在一起,恐怕不像姐妹。
她个子在女人里算很高的,身材是穷人标配的瘦,这倒是和周小眉一样。想必是基因的功劳,这家传的身高也多少分了一点给周元青。不过目前他还没体会到个儿高的好处,只觉得从小到大都坐最后一排颇为苦恼。
得了,这位估计还没堂妹家混得好,敢情竟然还能算是来“继承遗产”。
周元青顿时就没什么好脸色了。毕竟年纪小,他尚且还没练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消瘦的脸一拉,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的不乐意。
虽说是找监护人,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是得被监护人本人愿意。
周元青立志把自己活成个体面人,因此不愿意去做落人脸面的事情,自觉脸色一摆,应当能让这穷亲戚知难而退。
没想到“堂姐”不知道是个什么品种的呆头鹅,耷拉眼皮下闪着精光的眼睛飞快地瞄了一眼旁边的民警,自觉忽略了周元青的臭脸,亲亲热热地扑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搓了两把,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眼泪就稀里哗啦地往下掉,揣着一口方言和官话的杂交产品,撕心裂肺地哭起丧来。
“啊唷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妹儿哎,你阿娘去的不是时候哟——留下我这半大的娃,可怎么办——”
周围的民警已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脚尖进进退退,不知道该不该劝。周元青一时不察叫她抓住手,没等吓一跳,又让这一通超高分贝的民歌式哭丧哭得脑瓜子嗡嗡,心里立刻火起。
他抽了抽手,没抽动,在“啊呦哎呀”的背景音里深呼吸几次,勉强维持住体面人的样子,不过道行所限,也仅限于不发彪了。
他攒了攒力气,猛地一发力甩掉了“堂姐”的手,她余音绕梁的嚎哭顿时像被踩了脖子似的戛然而止了。
大约是没料到周元青一个十岁的小崽子这么不好哄,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换什么剧本,隐在朦胧泪水里的眼睛终于仔仔细细地落在周元青身上。
周元青已经甩了人一个隐形的大嘴巴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自以为四平八稳地一笑,下巴一抬,眼神一斜,便是一副稚嫩而标准的刻薄相:“我家可没有你这样的……亲戚,我不需要监护人。”
他到底留了几分理智,把“亲戚”前面不太友好的形容词们临时咽了回去。
“堂姐”见招拆招,抓手不成,又转而去捋他的胳膊,依然是用那种民歌一样的腔调说:“你不认得我也正常,我是你阿娘在老家最好的姊妹,我俩差的年岁大,我都把她当亲妹妹疼,当初谁想到她一走就十几年不回来哟,你阿娘家里排第四,我是她三姐,按理说,你该叫我一声三姨。”
这新鲜出炉的便宜三姨说完一扭头,抓救命稻草似的揪住民警的袖子,也不哭了,几乎就声色俱厉起来,大声喊:“你这娃娃,不相信我说,领导说的总是对的吧,领导,你告诉他,我是不是他三姨!”
被她抓住的倒霉民警是个年轻人,尚未见过如此架势,一边纠结是该叫大姐还是大姨,一边惊恐地连连否认:“不是领导,不是领导,您别叫领导,让人听见不好!”
随后抽出间隙对周元青说了一句:“她确实是你妈妈的堂姐,你放心,我们查过的。”
便宜三姨一下有了底气,抻着脖子:“你听!你听!”
周元青有点茫然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目前的状况,他下意识地想听别人的安排,但嗓子眼里又像梗着一块尖锐的石头,死活不想说出妥协的话来。
他沉默的时间实在久,眼看着便宜三姨又要开始在民警身上使劲,生怕再来一次方才那样的“警民鱼水情”的年轻民警急中生智,和稀泥道:“这事儿呢也不是个小事儿,孩子怕生也是正常的,大姐,您也别着急,咱让孩子多考虑几天。”
又好声好气地跟周元青说:“弟弟,你还小,不懂,你现在这个年纪,一个人生活也不安全,有个长辈照顾不也挺好,说什么不要监护人,那怎么行,回去再想想,行吗?”
年轻民警一看就是宽裕环境里长大的,天真地以为羊都得有牧羊犬,完全想不到贫民窟里早熟的孤儿们是怎么长大的。
周元青方才的刻薄话已经是极限了,此时面对别人的好言相劝,是绝对说不出坏话来,只能暂时同意了此等缓兵之计,敷衍地点了点头。
便宜三姨的眼珠子左转右转,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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