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梦都会在某个时刻乍醒,除非有人在梦里死去。
每个梦带给人的感觉都是不同的,不只是情绪的差别,还有程度的差异。
开心也有稍显遗憾和酣畅淋漓的区别。
痛苦亦然。
到达h市某县的高振首先去了汇款单上显示的那间银行,由于太晚,银行已经关门了。他还是在银行门口坐了好久,碰到一个推车卖烤红薯的老人,花五毛钱买了一个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红薯,没有吃完。
老人身材单薄得就像街上迎风飞舞的破报纸,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可以推动一辆拉着砖砌烤炉的三轮车的。
高振舔了舔手指上红薯流出来的蜜,把剩下的半拉红薯用塑料袋装好,揣进怀里取暖。
走到街角,看到一道在一间商店门口蜷缩着的身影,被破棉袄包裹着,黑黄色的棉花从孔洞里露出来。被脏污黏连在一起的头发硬硬地盖在头上,遮住了眼。头斜斜地靠在门框上,手边一个缺了一小半的碗斜楞在地上。
高振把半拉红薯放在碗里,往前走了几步,想了想,又返回去放了十块钱。
那人忙不迭地坐起身子作揖,喉咙里哼哧哼哧地说不出话来,大张着嘴巴用夸张地表情来表达自己的感激涕零。
高振摆摆手,无声地走进黑暗中。
吴呦老家的村庄距离县城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此时天已经黑透,高振索性按捺住急切的心情,找了一间旅馆先住下。
从老板手里接过房间钥匙,踏着嘎吱作响的木梯上了楼。
房间里阴冷干燥,味道跟澡堂子有点像。
打开窗户,外面新鲜的冷风灌进来。窗户正对着县医院的大门,晚上依然偶尔有人匆匆进去,也有人匆匆离去。
抽了两根烟,等室内空气循环得差不多了,重新关了窗,快速洗漱过后便躺到了床上。
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霉味儿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怎么到处都有这种味道。似乎有种精神上的折磨一直伴随着他。
嘴里有些淡淡的苦。
高振起床想倒点热水喝,发现暖瓶是空的,于是提了暖瓶出去接。
接了热水回到房间,拿出自己带过来的杯子倒满。敞着杯口等水冷凉的时候,高振又倒在床上,最终一口没喝就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晨鸡还没叫高振就醒了。
把杯子里凉透的水倒掉一半,又添上一半热的,一饮而尽。
告诉老板房间暂时不退,走到街上买了两根油条,喝了一碗豆粥。一路打听着来到汽车站,买了最早一班车票。
一路颠簸,到了吴呦老家那座村庄时,天还没有完全亮。
整座村子被清晨的雾气笼罩着,鸡鸣狗吠从朦胧的不远处传来,神秘感竟然在最平常的农村里得到了体现。
高振沿着入村的小路走着,挨家挨户打听吴呦家在哪,碰到有人不知道,就说出吴呦父亲的名字,那人马上恍然大悟似的一拍脑门说:“嗨,你说大妮儿啊,早不在这了,他爹带着她跑了。”
高振就皱着眉头说:“跑了?她之前住在哪?”
“可不是跑了?之前就在前面那条沟东沿儿。”那人一指,“那!你去了也白搭,走多少年了。”
高振边道谢边顺着那人指的方向走过去,心说跑了算什么事儿呢?为什么跑?
那人说的沟,是一条极窄的小河。
高振过了桥,在东岸立住,回头看到刚才指路的人还看着他。
“对,就是你正对着那一家。”
高振又道了声谢,回身举手去敲门,手还没落下去门就开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看着高振欲落未落的手,愣了,问:“找谁?”
高振说:“我找吴呦。”
男人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的表情,说:“早就不在这住了。”
“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不知道,你是她亲戚?”男人有些警惕地问。
“不是。”高振说:“我是她同学。奥,她早些年在s市住的时候,就在我家隔壁。”
“她爸欠你钱?”
男人脸上的表情,让高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有些尴尬地说:“不欠,我就想找吴呦,想知道她现在在哪。”
男人叹了口气说:“你这么大老远过来找她,到底有什么事儿啊?”
高振有些着急地说:“我就想知道她现在在哪,过得好不好,我好久没见她了,有些担心她。”
“你先进来吧。”男人闪开身让高振进门,一条黑狗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高振犹豫了一下,还是进了门。
男人呵斥了黑狗几声,示意高振进屋坐,高振没进去,站在吴呦向他描述过的院子里环顾一圈,找到了吴呦说的那棵跟他家院子里几乎一模一样的樱桃树。
高振走过去抚摸着树干,抬头望一眼被枝杈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笑了。
男人刷完牙,嘴角挂着沫子走过来说:“现在这是我家,她爸抵债抵给我们的。”
男人叫王建杰,以前住在隔壁,比吴呦大了好几岁,小时候一天到晚带着附近一帮小孩玩儿。
吴呦的父亲嗜酒好赌,欠了一屁股债。经常有人寻上门来滋事。
他喝醉以后常常动手拿家人出气,第一任妻子不堪其扰,看不到生活的希望,终于不告而别。
村里的人都为吴呦的母亲没有把她一起带走而惋惜。
“吴呦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们都说。
吴呦的后妈看上了她奶奶手里的那几亩地和几片宅子,嫁给了没人看得上的她父亲,隔年便生了个儿子。
这个后妈不是个善茬。有一次吴呦的父亲在外面输了钱,喝醉酒回家要动手打媳妇儿。不料刚说了两句难听的,就被自己媳妇儿一脚踹倒在地,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拳脚,还没爬起身就听见她在大门外破口大骂,自己的祖宗十八代没有一个不在她嘴里吃了亏的。从那以后便对她低眉顺眼、言听计从,当然喝酒赌博除外。
后来吴呦的父亲越输越多,要账的人络绎不绝,整日堵在家门口。亲戚朋友该借的也都借了,实在无力偿还,就偷偷去了外地一个远房亲戚家躲着,一去就是好几年。直到四年前被人打听到s市的住址,才不得不灰溜溜地跑回了h市,在县里打工还钱。
“不是有地有宅子吗?”高振问。
“吴呦她奶奶偷偷立了遗嘱,除了这几间屋子,其余财产全部给了她姑姑。”王建杰说:“为此她后妈还跟她姑姑打官司,后来人跑了,就不了了之了。”
高振回想了一下,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高三那年是有人来让她爸还钱来着,在她们家大呼小叫的,我还担心出什么事儿,就把吴呦拽到我家了。有个男的看我要把吴呦拉走,还追到我家骂,让我爸跟他几个朋友打出去了。”
王建杰笑着说:“这几间屋子,就是她爸借我们家钱还不上,抵的。我爸把他欠村里别家的钱帮他还了,屋子归我们。”
高振挠挠头问:“那他们一家现在住哪啊?”
“你去县里找找吧。”王建杰说:“我在招待所附近一个饭馆里见过她,正跟她爸在那吵架呢,大概两年前了。我上去劝,被她爸骂了一顿,疯狗似的,逮谁咬谁。吴呦也算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后来想帮帮她,谁知道她对我爱答不理的,从那以后就没再联系过。”
高振点点头说:“真谢谢你,我现在就去那找找看。”说完站起身就要走。
王建杰叫住他问:“你们是不是谈过恋爱?”
高振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对!”
王建杰指着高振说:“小兄弟,她要是听你的,尽量帮帮她,这姑娘从小到大都挺不容易的。”
“放心!”高振又好好地看了一眼这座小院子。
这里曾经有吴呦的哭与笑、开心与烦恼。这里的阳光晒过她,雨雪淋过她,到了夏天,那颗樱桃树上的树叶间透过的阳光,剪辑过她的每一片笑靥。就在这一瞬间,他陪着她哭,陪着她笑,陪她度过了院子里的春夏秋冬。天可能暗了下来,人在乌云下变得情凄意切。风起时感伤,云涌时哭泣。他渴望吴呦打开门,阳光跟她一起飘进院子里,把他叫醒,拍拍他的脸说:“你自由了。”仿佛梦醒后她就会回来。
高振一路小跑到村口。
那条河蜿蜒着在村口官路旁变宽,一直流向与他相反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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