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母亲身体还算不错,可毕竟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自从失去了大儿子,好像也没了往日里的心气,唯有在佛前诵经和每月往寺院去听讲经的时候才能提起些精神。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到第二年暮春时分,母亲忽然说梦见了他死去的哥哥,不管他怎么劝,仍坚持要去寺里为爱子做场法事。
那时才下过大雨,父亲又犯了风湿不能动弹,他想要陪着母亲上山,也被母亲断然拒绝了。他不敢坚持,只好在山下苦等。结果直到傍晚,母亲才被庙里的居士们用担架抬下来,说是山上路滑,母亲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摔落,当时人就晕了过去。
母亲经过这一场折腾,身体也越发衰弱,没几个月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还记得最后那天,母亲难得精神好些,将家人都叫到了身边。
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些预感,也跟着凑在后面,听母亲先对父亲说:老头子,你那风湿往后自己多注意着吧。又把杜平越叫过来说:你是哥哥,在外面要照顾好妹妹,在家里有什么事你也让着她点。接着嘱咐许安南,你是大姑娘了,往后得学着文静些,别整天跟你哥打打闹闹的。就连当时还是保姆的周阿姨,老太太也握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蕙兰,往后这家里老的小的就都拜托你了。
周蕙兰连忙答应下来,等老太太说完便让出床边的位置,又向他使眼色。他也鼓起勇气,走过去半跪在母亲床边叫了声妈。
许成熙声音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最后才垂下眼帘,轻声说:“妈一个个叮嘱他们,我以为妈好歹也会跟我说两句话,可唯独到我的时候,妈闭上眼,把脸转过去,看都不想看我。我等了好半天都没等到妈跟我说话,还是安南先发觉,妈已经去世了。”
或许没在临终之际诅咒他几句,已经是母亲对他最后的温情了。
自母亲过世已有八年,可时至今日,每当他回想起来,心中仍有些不是滋味。直到看见谢明舒震惊又心疼的神色,他这才从伤心中醒悟过来:“抱歉,我说这些,不是故意想博得你的同情……”
“我明白,”她连忙打断他的自责,想了半天也只好安慰道:“伯母那时刚失去一个儿子,一时半会儿心里那道坎过不去。你也是她的孩子,她不会真的记恨你。”
许成熙勉强笑了笑:“但愿吧。”
谢明舒望着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又安慰了几句,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逝者已矣,节哀顺变”之类的老话,她自己也明白这话对他实在是徒劳。他只是点头,转头看向母亲和哥哥的墓碑,发觉香炉里的香要燃尽了,便重新燃起三支线香。
起风了,谢明舒轻轻捡起一片落在他背上的树叶。手一松,那叶子就飘飘忽忽地落到地上。天色越发暗了,她估计他还有些话想要单独同母亲和兄长说,便说:“那我先走了。”她看了眼天色,终究不放心地叮嘱道:“我来的时候听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有暴雨,这边又都是山区,你还是早点回家吧。”
他慢慢站起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里那种温和从容,只是显得有几分疲惫:“我知道了,多谢。我还得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就不送你了,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谢明舒坐进车里,刚才他那副颓然哀伤的神情又浮现在她眼前。她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狠狠地一锤方向盘,随即疼得甩着手倒吸了几口气。
她母亲去世得早,父亲也并未再娶,许成熙虽然没有对她提起过,但她明白,当年他回来的时候,对那位传说中端庄贤惠的亲生母亲充满了向往。只是许老太太向来冷静自持惯了,跟家里的晚辈们都是淡淡的,对从没长在身边、那时又已经成年的他就更做不出什么慈母样子。时间一长,他也就放弃了。
她能理解老太太在真相未明时对她的迁怒,却在心里为他不平,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可老太太临死,还要给他留下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她忽然想去质问他的父亲,你们将他从我身边夺走,为什么又不好好待他。
这个念头涌上脑海,谢明舒这才明白自己愤怒的根本原因。她疲惫地闭上眼睛,缓缓舒了口气,等心绪平静下来,才发动了汽车。
回去的路上就下起了雨,幸好她有了来时的经验,总算没走错路。离家只有几公里的时候,前面的路上出了事故,她只得打开交通广播收听实时路况,一边冒着大雨绕路。
主持人播完了路况,又开始转播各区的洪涝灾情,着重报道了受灾最严重的房山区的情况。谢明舒不知不觉听得入神,心里强压着的不安渐渐蔓延,直到后面的车主不耐烦地鸣笛,她才意识到前方的信号灯已经转绿。
开过了路口,她干脆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位,深吸一口气,终于拨通了一串号码。那天梁栋来工作室送东西时,当着她的面,在前台登记的是他的名字和手机号。她只看了一眼就足以确认,他的私人号码仍是从前的那个。她没有刻意去记得,那号码却仿佛印在心里,这么多年从来都不曾忘记过。
提示音响了几声,电话终于接通,她这才松了口气:“成熙,是我。”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雨声:“明舒,怎么了?你现在到家了吗?”
“快到了,就几分钟,”她看了眼天色,试探着问:“你到哪里了?”
“我刚从山上下来,再开一段就上高速了,很快就能到家。”
他那边信号时断时续,谢明舒听得心都提了起来,语速比平时快了好些:“我刚听广播说,房山那边受灾最严重,而且那里多山,下大雨容易山体滑坡,你开车一定要小心,看着点周围的情况。”
他愣了片刻,仿佛轻轻地笑了一声:“好,我会的,多谢你。你也注意安全。”
“我没事,”她强调着,仍不放心道:“那你回到家跟我说一声。”
他仍旧安抚般地答应:“好,我知道了。”
谢明舒听出他声音里的笑意,那样熟悉的感觉让她回想起她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他第一次被哥哥带着去外地考察,她去车站送他,一边给他整理衣领一边叮嘱:你忙完工作就多休息,不用每天都给我打电话。话说得体贴,可是看见同行的几位美丽干练的女同事,她心里到底有些别扭,凶巴巴地补充:但是你不许忘了我,每天都要想我。
她难得幼稚一回,那时他也是这样,脸上忍着笑,声音里却全都是笑意,像哄孩子一样答应她,又说了许多保证的话,直说得旁边的女同事们都瞧着他们笑起来。她羞得脸都红了,他却趁着大家不注意时转过去,飞快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谢明舒迅速将涌上脑海的往事压回记忆,声音恢复了平静:“那你开车多注意,我就不打扰你了,这就挂了吧。”
“……好。”
他虽然答应了,电话却仍通着,嘶嘶的电流声反衬出他们的沉默。谢明舒等了几秒,着急道:“你怎么还不挂电话啊?”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蠢的问题,正要挂电话,他却叫住了她:“明舒。”
“怎么了?”她问。
他仿佛字斟句酌地说:“没事,还是想多谢你今天……”
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砰地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猛地砸在地上。谢明舒急得拔高了声音,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地问:“怎么那么大声音?出什么事了?你有没有事啊?”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起初她还能隐约听到说话声,急得直说:“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你没事吧?”
她不知重复了几遍,电话却毫无征兆地断了。她锲而不舍地再打,这回干脆连电话也接不通了,只有礼貌而冰冷的女声,一遍遍地提醒她“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她慌忙打开广播,然而听到的最新消息却更让她放心不下。她的手原来颤抖得这样厉害,不得不紧紧握着方向盘,努力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只是脑子里仍旧一片空白,仿佛只剩下一个念头。
雨势越来越大了,急而重的雨丝连成了线,银鞭似地抽在挡风玻璃上。谢明舒将手机架好,开到最近的路口掉头,顺着原路往回开去。
她一边开车一边听着交通广播,隔几分钟便尝试着打个电话,然而没有一个接通。临近受灾严重区,广播信号越来越差,终于只剩下了沙沙声,她也被堵在了路上。下车往前看去,前面的高架桥下积了不知多深的水,本来停在桥下的几辆车有小半截都浸在水里。
南城的雨比北城更大,被狂风裹挟着往人身上拍着,不过几十米,她手里的那把小伞已经被风吹得几次翻卷过去。她不死心,仿佛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一样,仍旧试着往前走了好一段,才被一个好心的阿姨拦住:“闺女,别往前走了,前边过不去的。”见她还不信,又说:“刚刚有个年轻司机也是不信邪,硬要往里开,结果差点出事,车都淹了一半在水里,幸亏他劲儿大,硬是把车门给推开了,要不水一漫上来,哪儿还有的救。”
谢明舒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急得都快哭了:“我……哥哥还不知道困在哪里,我打他手机也打不通,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明白明白,”那阿姨安慰她,“可是闺女,你自己得先保证安全,才能让家里人放心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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