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事先接到了电话,他到的时候,老爷子已经收拾好了坐在客厅里等着。他在电话里并没有交代来意,老爷子还当他是像往常那样来服软的,不等他坐下便摆足架势哼了一声:“闹了这么些天,现在想明白了?”
许成熙在老爷子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笑了笑说:“这么多年,终于想明白了。”
老爷子听他这话说得别有用意,却不愿深思,瞪了他一眼,强撑着气势抢先开口:“想明白了就行,多大的人了,这一天天的闹个没完没了。回头我就叫姚家姑娘来商量婚事,你拖了人家半年,拿人家姑娘当什么?不能再拖下去了。”
许成熙听父亲还是这样执着,只觉得无比好笑。他淡淡地说:“我早就跟姚小姐明确地说过了,她愿意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去。她就是愿意嫁给您,也跟我无关。”
他在长辈面前一向恭谨,从未跟父亲开过这样的玩笑。老爷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不悦道:“你别跟我扯那没用的,告诉你,你就老老实实地该干嘛干嘛,把你找来的那什么都给我送走,哪儿来的就送回哪儿去。用不着他,在这儿养什么闲人。”
许成熙恍若未闻:“我这个闲人,今天就是来向您辞行的。”
老爷子耸然一惊,眯起眼睛盯了他一会儿,低声问了句:“你什么意思?”
许成熙从文件夹中取出几张纸推过去,老爷子戴上老花镜,有些狐疑地从桌上拿起来,翻开扫过几眼之后,那双浑浊昏花的眼睛蓦地睁大了,捧着文件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两下。下一刻意识到他还在身边,连忙合上报告扔到桌子上,张口就反驳道:“无稽之谈,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这都是谁跟你瞎说的?”
许成熙早已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弭于无形。等老爷子絮絮叨叨地骂了半天,停下喝水的功夫,他才开口:“您不用管我是怎么知道,又是怎么找到她的。我只是觉得好笑,我从前一直以为,您不喜欢明舒只是因为她父母都已经过世,背后没有什么能帮到我的势力。今天才知道,原来您是疑心她父母知道您当年做过的丑事,又不能跟其他人说,才把火气都迁怒到明舒身上。”
老爷子听他反复提起谢明舒,心里的怒火越发难以抑制,满脸忌恨道:“我就知道是她,这么多年了,还记着我的仇呢,到现在还忘不了跑出来挑唆咱们爷儿俩。哼,果然是她那个妈养出来的,都是一样的德行。”
许成熙猛地抬起头,目光中有很少流露出的怒意:“我希望您放尊重一点,我不想再听到您这样侮辱明舒和我的养父母。”
老爷子轻蔑地嘁了一声,打断他道:“得了吧,你那亲亲的养父母早就认得你妈,谁知道他们背后说了什么。怎么就那么巧,你那个妈刚把你扔了,转头就让他们捡到了?”
许成熙早已看过收集来的资料,此时对这个叫了十八年父亲的人已经无比失望。他冷声说:“容我提醒您,我那位……母亲遇见您的时候才十六岁,是您先骗她说您当时单身,没有妻子。如若不然,她怎么会断了在芭蕾舞团的前程,去跟着您过那种见不得光的日子?当时那世道,她一个未婚的小镇姑娘,要是被人知道去打胎,一家人都会因为这事颜面扫地,您这个始作俑者倒可以置身事外,回到老家继续逍遥。”
老爷子拍案而起,脸色都涨得通红:“这都是谁跟你胡说的?合着全都成了我的错了,她就那么无辜不成?”
许成熙没有理会,仿佛讲故事一样轻轻说下去:“她生下我的时候,才满十八岁。”
他抬起头,仰视着面前苍老而狼狈的父亲,缓慢却坚定地说:“您尽可以说她贪慕虚荣,想攀上您这个城里来的高枝。但她有没有错,跟她是不是被您欺骗的受害者没有任何关系。一位受害者并不是非得干净得像张白纸一样,才配得到她应有的正义。您揪着她的错误不放,难道是以为这样就能淡化您犯的罪?”
他这样罕见的凌厉,不只为了是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他最介意的其实是,这么多年来,父亲明知道他对老太太临去世前都不肯跟他说话这事耿耿于怀,却从来不曾将真相对他透露过一句。他竟然忘了,父亲原本就最擅长利用别人的弱点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他这么大的一个把柄就放在父亲手心里,父亲又怎么会错过如此良机。
老爷子慢慢坐回沙发,人也逐渐平静下来。大概想起来他是容易心软的性子,疲惫地摆了摆手,苦口婆心道:“不说那个了,你从小没长在爸身边,难免跟爸有些隔阂。可你终究是我的亲儿子,不管别人怎么说,咱们爷儿俩才是这世上最亲的人。那些多少年前的事儿,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你大哥也早就没了,你又何苦非得揪着它不放呢。”
说到最后已经有了几分祈求的意味,配上老爷子那张涨红的苍老面孔和头上斑驳的白发,显出十分可怜的样子。
许成熙终于笑出了声:“这么多年,一直揪着过去不放的那个人不是我,是您。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您的长子和夫人都因我而死,您却还这么宽容大度,不计前嫌,把您辛苦了大半辈子打下来的家业都交给我打理,所以我只要活着,就得永远感谢您的大恩大德,”他低下头,讽刺地一笑,“抱歉,我承担不起您这样的信任,今天特地来向您辞行。辞职公告我今天就发出去,职业经理人也已经上任,您要是不信任他,就赔了违约金把他开掉,另请高明吧。”他将那份报告整理好,重新放回桌上,准备起身离开。
老爷子没料到这回他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一下子慌了神:“成熙,爸是真的在乎你,才会生气他们把你带走,让爸找了你那么多年。”
许成熙面色淡然:“爸,我是真的宁愿您从来就没有找到过我。”
他从未有过一次说得这样直白,老爷子脸上一僵,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几乎声泪俱下:“你忘了你当年答应过爸什么吗?你那养父一死,谢明舒是个女儿,当时还未成年,你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要不是爸出手,就凭你们两个,占理又怎样?不还是得让谢家那群狮子大开口的亲戚剥掉一层皮去?成熙,爸对你的那些好,你都忘了吗?”
许成熙抽出手整了整衣领,利落地起身:“是,我当年答应过您,您帮我们摆平那些亲戚,拿回明舒爸妈留给我们的东西,带明舒跟我一起走,我就回到许家做您的儿子。”
老爷子时隔多年能找到他,还是因为他跟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几乎闹到了法庭上。他那年恰好高考,因为养父突然病逝,亲戚们纠缠不休,他受到影响,成绩比平时下滑了不少。拿到分数时老师很是为他可惜,委婉地劝他再读一年。
他回想起当年,低下头微微一笑:“您给我办转学,帮明舒解决户籍学籍,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大哥和母亲的事,我也是真的愧对于您,所以这么多年,不管您对我有多少不满,我一直在忍着。可是我同样不会忘了,也是您逼得我的爱人离开我远走异国,我的女儿与我八年不能相认。爸,我十九岁回到您身边,今年我三十七岁了,没能在您身边尽孝的那些日子,我已经赔给了您。从今往后,您就当没有过我这个儿子吧。”
他言尽于此,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厅。
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叫骂声,砸东西的声音,而后是老爷子重重坐在沙发上喘粗气的声音。许成熙脚步停了停,绕过去走到餐厅,对一直候在哪里的医生说:“宋大夫,老爷子怕是被我气着了,麻烦您给他老人家看看。往后,也都麻烦您了。”
方才动静闹得大,宋大夫也听见了几声,此时便有些好奇地看向他。许成熙只说:“是我的一点私事,”没有再解释,礼貌地对大夫欠身颔首。他环顾了一圈,发现继母并不在家,便径直走出了门。
走到方才停车的地方,他先停下给继母打了个电话,问她女儿的事情怎么样了。
那件事已经有了圆满的结果,周蕙兰自然千恩万谢一通,末了又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说平时他身边也没有个照顾他的人,惦记着要给他做几个好菜。
许成熙叮嘱她说,今天下午跟老爷子发生了点不愉快,老爷子让他气得够呛,回去指定要跟阿姨撒气,请阿姨多多担待。
周蕙兰早就习惯了老爷子的脾气,劝过他几句也就答应下来。
他仍旧自己开车回到公司,在办公室里待了一会儿,打电话叫来了正准备下班回家的梁栋。梁栋进来时,发现那两盆万年不动的仙人掌竟然从电脑边挪到了桌子中间,心里微微一惊。顺着看过去,许成熙正将两幅相框装进纸袋子里,看见他进来,仍旧像平时那样温和地说:“小梁,辞职信我刚刚邮件发给你们了,书面的也签好字了,就放在这里。”
梁栋脑子里嗡地一声,慌忙掏出手机,果然在邮箱里看见了几分钟前他群发的辞职邮件。他捏着手机,满脸掩饰不住的震惊。
许成熙将那两小盆仙人掌端端正正地放进纸袋里,确认不会倒下去,才抬起头笑道:“小梁,你从进公司就一直在我身边,算下来有不少年了,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人因为这个为难你。你要是实在干不下去,我总还有几个朋友,托人帮你说句话也不是什么难事。谁活着都不容易,你千万别觉得抹不下面子,有需要的话尽管来跟我说。”
梁栋虽然早有预感,却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他想要劝上两句,却不知道还能劝些什么,犹豫着开口:“许总……”
许成熙拎起袋子,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笑着打断他:“我已经不再是许总了。”
那纸袋空荡荡的,里面的相框和花盆相互碰撞。许成熙松了松领带,拎着他在意的全部家当走出了门。他在这里蹉跎了十二年,从此天高海阔,再也不会回来。
因他昨日在电话里应允了,今晚要来陪她和女儿吃完饭,谢明舒收到他说已在路上的短信,便走进厨房让保姆开始炒菜。两人正合力将菜端上桌时,忽然听见了门铃响。她心里一跳,走过去打开门。
许成熙站在门外,只穿了件衬衫,将西装外套拿在手上。她见了,止不住地心疼道:“大冷天的,你怎么连外套也不穿,快进来吧。”
许成熙恍若未闻,有些疲惫地对她笑了笑,低声说:“明舒,我现在没有地方去了,你可以收留我吗?”
谢明舒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忽然觉得眼前一阵酸涩,甚至有些眩晕。她低了低头,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满是笑意:“当然了,你快进来吧。”
他关上门,找到前几天她特意买的那双男士拖鞋换上。她忽然开口叫他:“成熙。”
他换好拖鞋,抬起头看向她。谢明舒眼中蓄满了泪水,一不留神就涌了出来,她顾不上擦眼泪,明媚地笑道:“欢迎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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