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黑小芭内从未见到过阳光。
从有记忆开始, 他就一直被关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不允许外出,不允许质疑,不允许反抗。他不知道天空的颜色、云朵的形状、雨水的气味……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但他知道, 自己在这狭小、宛如牢房一般的地方, 孤独而恐惧地度过了多年的时光, 这件事一定是不正常的。
因为就算他想要欺骗自己其他人也一定是这样、试图心安理得地接受现状,也会被那些不请自来的人打破幻想。
——那些自称是他的母亲、姐妹、舅母的女人。
她们穿得光鲜亮丽,打扮得花枝招展, 脸上永远挂着弧度相差无几的微笑,带过来的东西做工精美到吓人的地步,与这个光秃秃的房间格格不入,一看就是跟他两个世界的人。
偏偏就是这样一群人, 每天都会来看望他,对他嘘寒问暖的语气亲切甜腻到让人恶寒。她们会往这个房间里送进来大量精心烹制的食物, 丝毫不顾浓厚的油腥味儿在这个无法换气的房间里堆积,让他不仅失去了食欲、还十分反胃。
而且他根本不喜欢吃那些大鱼大肉的食物, 他更喜欢青菜。
亲人都是像她们这样罔顾个人意志的存在吗?伊黑对此感到困惑。但他无人能够倾诉,也没有其他的参照可以拿来做对比,就只能这样稀里糊涂的生活着。
真正产生疑问是他有次忍不住问她们他几岁才能从这里出去的时候。
“这个嘛……大概等你到了十二岁的时候就可以了。”
当时‘母亲’意味深长的说。
她端详了他一会儿,又面露苦恼, 语重心长道:“要多吃一点啊, 小芭内。你的胃口实在是太小了, 这样下去怎么能长得足够大呢?”
足够让蛇鬼大人满意的大小。
女人一副慈母关切子女的口吻,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股视线落到身上来时那种令人汗毛倒竖的感觉, 仿佛有一条冰冷滑腻的蛇在他脖子上缠绕。
……有问题。
被长久关在禁闭室中孤身生活, 远离人群与正常社交, 让伊黑产生了种近乎野生动物般的趋利避害的本能直觉。
于是女人说什么、他就偏不按她们说的做, 即使饿到胃部痉挛抽痛也死命忍住,每天只摄取极少量的食物跟水分来维持性命,在白天虚假的迎来送往跟晚上天花板上传来的某种巨型生物爬行的响动之中,惴惴不安地等待十二岁生日的来临。
——但就在八岁这年的冬天,一切都被改变了。
﹉
伊黑是在半夜被惊醒的。
天花板上传来了乌七八糟的声响。女人们的尖叫,陌生男人的怒吼,家具踢里哐啷地倒下,还有可能是某种‘生物’发出来的厉啸……
禁闭室的木门嘎吱作响,粉尘四处飞扬,宛如末日将至。
他的胃沉甸甸的,充满了恐惧。
外面发生了什么!?地震了吗?房子要塌了?为什么没人来叫我……我会被直接埋在这里!!
他一下子掀开了被子,扑到了木门前面:“有、有人吗!?请放我出去!救救我!求你们了、有谁来……!”
人在危险面前能爆发出来的潜力是巨大的,平日里连端起盛得满满当当的碗都很费力的手指竟然掐进了木头里,木屑刺进肉中、渗出血来,但伊黑恍然未觉,仍然扯着嗓子向外大喊。
只是喊了几次,都没有任何人回应他。兵荒马乱中,唯有他的声音在孤独地回荡。
肺部好像有火在燃烧。气喘吁吁的伊黑不得已暂停了下来,然后头顶再次传来了一声巨响。
那个尖锐刺耳的厉啸随即消失了。
颤抖了一下,他断然放弃了无谓的求救,以最快的速度搬到了角落里。他努力将身体缩成一个小球,双手紧紧护住头顶,趴伏在地面上,只能在心里不断向似乎从未睁眼看过他的满天神佛祈祷。
拜托了、拜托了!请让我活下去吧!不要让我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不要让我一个人……!
恍惚之中,伊黑错觉自己在这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度过了数百年那样长的时间,等他意识回笼之时,四周已经恢复了安静。
……结、结束了吗?不是地震?难道是坏人还是野兽闯了进来?大家……其余的人都没事吗?
他神情迷茫地从地上爬起,还未彻底放下心来,外面就又传来了复数的脚步声。很近,正在往他所在的房间走来。
伊黑的身体不由自主僵直起来。眼珠像生锈了的锁芯一样一动也不动,他凝视着黑暗的走道,冷汗慢慢从额头滑落。
——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是两个从头到脚被黑白色的织物包裹、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的怪人。
在见到他之后,他们表现得十分欣喜。
“啊,找到了,在这里!”
“门好像被锁住了。”
“去找钥匙,她们还没送到警察那里去吧?”
“啧,那些变态……会不会负隅顽抗啊?”
“应该不会吧,我看她们都快被炎柱大人吓死了。话说,像炎柱大人那么好脾气的人,都被气成了那个样子啊……”
“听别的队员说,他们也是头一次见槙寿郎先生发火……超可怕的。感觉不光是她们,我的心脏都要被吓出来了。”
“你去问?我,我暂时不是很敢到炎柱大人身边去……”
“你以为我就有那个胆子啊!!”
两个怪人同时沉默,然后又不约而同的说:“不然我们去找个会撬锁的队员过来吧?”
“出什么问题了吗?”
一个耀眼如太阳般的男人悄然出现在两人身后,声如洪钟。
怪人们登时吓得跳了起来。
“炎炎炎、炎柱大人!”
齐声问好后,其中一人硬着头皮上前,双手在空中比划出了残影,磕磕绊绊地解释道:“不不,没什么问题!就是我们都不会开锁,得回去问问那些人!”
“噢,只是木门而已嘛。我来就行了。”槙寿郎看了看屋内的情形,爽朗地挥手让隐部队的人退下了。
因为他并不熟悉岛上的人情风貌,伊黑家族又是有几十口人的大家族,后续处理起来只靠他自己的话可能会拖上好些时日,所以他特意申请了隐部队。
放在刀柄上的手指紧了一紧,槙寿郎目光深沉地注视着眼前的房间。
……连木门都称不上,充其量就只是木栅栏而已。这个房间,根本就是用来囚禁犯人或野兽的牢房。
——那群家伙,究竟把家人当成什么?
他继承父亲的衣钵已有十几年,期间也遇到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比如亲人变成鬼,被救下后不仅不愿道谢、还冲他破口大骂;比如为在鬼手下讨饶求生,将同行者或是陌生人推出去替死;再比如蒙昧地将鬼视作灵物,在他执行任务的时候出来阻挡……唯有这家人,恶劣到让他的怒火无法控制地熊熊燃烧。
不惜将同村人、游客残害,连自己的子嗣也一并献上,就只是,为了荣华富贵?
……不可理喻。
他冲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吓傻了的男孩扬起了灿烂的笑容:“放心吧,我们是来救你的。稍微遮一下眼睛跟口鼻,小心别被呛到了。”
“……”伊黑不发一言地照办了。
“嗯,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夸赞了对方一句,槙寿郎唇角的微笑立刻隐没下去,刀光在昏暗的空间里一闪而过。
——伊黑发誓他看到对方只挥了一下。然而下一秒木门上就出现了起码七道裂缝,禁锢了他八年的厚重阻碍就像纸一样被轻轻松松地切开,木块七零八落地砸在地上,激起了飞扬的尘土。
……好厉害。
伊黑的腿不由自主地发软,向后跌倒。
一只布满老茧的宽厚手掌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抱歉,吓到你了?怎么样,能站起来吗?”
伊黑凝视着这只刚刚使出了神乎其技的剑术的手,一抬头,就猛地扎进了金色的太阳之中。
流转着关切与悲悯的太阳。
就在这个瞬间,他仿佛受到了神明的蛊惑,毫不犹豫地将手搭了上去。
从掌心传来粗糙的触感,但十分温热,将他周身的寒气一扫而光。
……啊。
原来这就是,自由的温度。
“我的名字是炼狱槙寿郎。鬼杀队的炎柱。你呢?”
男孩的眼中有水光荡漾。
他并没有问鬼杀队是什么,只是紧紧的抿了下唇,开口时声音异常的低沉且嘶哑:“……伊黑。伊黑小芭内。”
﹉
隐给小芭内喂过水、处理了双手后,槙寿郎背着他回到了地面上。
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十分不愿意离开他的身边。隐想要接手的时候,他就一直拽着他的披风不撒手,以至于隐战战兢兢地问他要不要先把披风脱给他们。
……稍微有点困惑。但算不上什么大事。
就是这孩子未免也太小太轻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竟然比杏寿郎还要大一岁,身高体重却远远比不上杏寿郎,已经到了不是个人差异能解释的程度,摆明了这孩子严重营养不良。
明明都已经打算把这孩子当做祭品,却连饭也不给他吃吗?人在宰杀猪羊之前、都会好好喂它们呢!
伊黑并不知道槙寿郎的气恼,他瞪大了眼睛,视线在伊黑宅邸的残垣断壁上逡巡。
借着蛇鬼的‘帮助’,伊黑家族积累了三百多年的财富,建造起了金碧辉煌的豪宅供奉对方及自己使用,但这一切、现在都已经付之一炬了。
伊黑并没有见识过这栋豪宅的原貌,但是残留下来的痕迹,已经足够让他目眩神迷。
只是那上面洒着零零散散的血迹,叫人不解——槙寿郎先生身上没有伤口,他闻得出来。那些血迹是谁的?
视线移到一边,伊黑眼尖地在那群人中发现了肩膀上缠着重重绷带的堂姐跟舅母,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们受伤了吗?
槙寿郎只向他寥寥讲了一点鬼跟鬼杀队的事情,尚未告诉他家族背后的黑暗。
毁掉的伊黑宅邸附近,已经围了好些指指点点的村民。
蛇鬼不肯乖乖束手就擒,在与槙寿郎的战斗过程中还试图抓女人吃掉来增强力量,闹出来的动静相当大。
隐挡在神情惶恐、哭泣不已的伊黑族人身前(多亏了炎柱大人,这群人不敢再试图逃走了),向围观群众大声解释今晚发生的事情,安抚着躁动的人群。
乍然听到伊黑家供奉食人鬼的可怖之事,村民们都非常震惊。
平日里那些艳羡的视线,顿时都转变为了厌恶。
“不是吧,明明一个个打扮得都跟仙女儿似的,原来在背地里害人……”
“我说她们的钱是哪里来的!”
“晚上竟然还睡得着哦,也不怕死者的鬼魂找上门去……”
“哎,这你就说错了,她们家里都养着鬼,哪里还会怕人的魂!”
有人捡起石块朝伊黑家族的人扔去。“你们这些杀人犯!!”
“绞死她们!”
“应该被砍头!”
……
一石激起千层浪,隐这下子还要劝阻村民们不要一时气愤动用私刑,他们会将这家人都交给警方处理的,财产也会尽数归还给被害者的亲属,让村民们千万保持冷静,不然自己也要进去了。
在听完了隐的解释后就变得异常安静的小芭内的示意下,槙寿郎走到了那个恰好被石块击中了额头的女人身前。
伊黑只想求一个答案:“母亲……难道你、你们真的只是想把我送给鬼吃掉吗?”
被一向只有仰望她们的份儿的村民用那种眼神看着,额头的伤口痛得要死,现在就连身为祭品的‘儿子’都敢来质问她……
披头散发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大吼道:“对啊,为什么不行!!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不过是因为你的眼睛很特别所以蛇鬼大人才多留了你一些时日罢了!!明明你一生下来就该被吃掉,我们好吃好喝供你活了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感恩也就罢了、竟然还想指责我们吗!?”
再看她身边的人,虽然没有说话,但看表情,分明是赞同女人的话。
槙寿郎还尚未发作,被隐劝下去的村民们再度沸腾起来。
“什么话!虎毒都还不食子呢!你们还是人吗?!”
“呸!你们没这群没心肝的,说得那么轻巧,干脆把自己给鬼吃啊!”
“怀胎十月,我家花子就连磕破了皮我都要心疼,他究竟是不是你亲生的啊!”
……
铺天盖地声势浩大的谩骂声中,女人紧紧捂住耳朵,崩溃了。“别说了!!我叫你们别——!”
槙寿郎直接给了她一手刀。他接住对方瘫软的身体,没把半分眼神分给一脸畏惧地连滚带爬地远离了的伊黑族人,不带感情地吩咐隐把她额头的伤口处理一下,还有那两个受伤的人也要注意,免得她们感染死掉逃脱法律的制裁。
被同一时间轻轻的放在地上的伊黑茫然地拧紧了十指,女人说的话在他脑海里不断地回放。
他从未见过大海,连浅浅的小溪、池塘之类的地方都没去过,谈不上会不会水,自然也不知道溺水的感觉。
但他此时此刻,分明感受到了那种看着透蓝的水慢慢没过头顶,肺部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出,即将窒息而死的恐惧跟压力。
“呕!!”
吐出来的只有黄绿色的胆汁,带着抹淡淡的暗红。
伊黑趴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背部被汗水浸湿。
“没事吧!?有谁懂医术?快过来看看这孩子!”
槙寿郎的关心已经无法传达到他的耳中。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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