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伊情总是睡得不好。
关于丽凛身体样本的研究卡住了，没有关键性的进展。而“仿生真人”项目重启、进行人体实验的请求也被a区的管理者秦晟驳回了。
区里的研究任务又重，伊情整天忙得连轴转，没有什么可以休息的时间。就算有，他也总是整夜整夜地失眠。
再不然就是做噩梦……最近伊情老是梦见小时候的事，几乎每一次梦境都以父母的惨叫声，他的哭声和丧尸的嘶吼作结尾。
到了白天，他又忍不住打瞌睡，好几次都被同事惊忙地叫醒——做实验的人不能保持清醒，是件非常危险的事。
于是，伊情只好白天吃抗疲劳的药丸，晚上吃安眠药。这方法倒是有效果，只是没过几周，他的身体状况就差下来了。
尔生博士发现之后，立马抓他去做了个体检。检查完后，连一向温文尔雅的尔生博士，都忍不住说他吃药太凶，要是再这么过一阵子，这么多年的身体就白养了。
伊情委委屈屈地苦着张脸：“没办法啊，最近睡眠太不好……”
“唉，”尔生叹了口气，“不如我给你放两天假？”
伊情摇摇头：“还是不要了。最近形势严峻，大家估计都心里不安。如果我们的技术跟不上，前线就不能扛得住，到时候，这日子就愈发难过了。”
尔生点点头。
其实也就是上一个月的事。12月，a区遭到了袭击。本来这也算是正常，然而这次袭击的严重程度不可小觑，受袭地点还是在整个a区守卫最森严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这一次的丧尸群中疑似出现了“领导者”。
这件事不仅大大加重了c区的任务负担，也闹得整个安全区人心惶惶。
“对了，3011的自主意识……”尔生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最近还稳定吗？”
伊情这段日子很少见3011，因为不仅他自己忙，3011也很忙。但他每天都和3011在通讯器上联系，于是也便点点头：“还不错。”
“他现在在我和你以外的人面前还是那个样子，不过实际上，除了生理构造、功能的差异，情感上和人类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伊情道。
尔生闻言，沉默良久，脸上轻轻浮起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伊情，”他转过头，“我们都做到了。”
很多人并不知道，当年的“仿生真人”项目，其实还有第二个研究方向：使仿生人在不失去本身生理优势的前提下，拥有人类的思考、创造能力和情感。
那时候，“仿生人是否应该拥有自主意识”这一议题的结果，远远没有现在这么绝对。有好些人，都认为仿生人拥有了自我意识，是一件好事。
毕竟，随着人类的社会不断发展，环境的恶化，和各种民主社会政策的推行，例如支持性向平等，这些因素都导致了，人类繁殖后代的数量正在不断减少。
而有一小部分的人，便将目光转移到了仿生人身上。
虽然“仿生人算不算人”、“仿生人有没有人权”等话题的争议一直非常激烈，但仿生人已经成为人类社会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是铁打的事实。
这一小部分人则认为，如果技术能继续进步，仿生人或许可以成为人类繁殖，甚至是进化的一种方式。
而让仿生人拥有自主意识，这一设想并不是首次被公开提出，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人大胆地发表了相关想法。
这个人正是仿生人技术的首创者，一个神秘的亚洲女科学家，张碧。
她的想法在学术界掀起了很大波澜。张碧希望能对此进行合法实验研究，却很快被否决了，因为当时的国际联合组织认为，这样会引起仿生人的暴动，影响人类的统治地位。
在尔生和伊情共同整理、保存伊沉和柳卿留下来的数据和信息时，尔生发现了“仿生真人”这个秘密研究过的第二个方向，也得知了当年项目所招志愿者里，还有一批高自主倾向的仿生人。其中既有人造人，也有改造人。
不过，这第二个研究方向，最后的结果是没有成功。奇怪的是，伊沉对此有两份报告，一份写了失败，另一份则在失败那里画了一道删除线。
3011最近一直呆在警队那边，三个区换着跑。局势紧张，警队和军队的防守都比以前更强了，没有人敢松懈下来。
今天晚上，他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3011获得了为时一天的休息期。谁知，他刚刚回到c区的中心大厦，就知道了尔生博士病倒的消息。
3011立马便向尔生的休息处赶去。实际上，这几年尔生的身体越来越差，工作量却没减少过。他忽然病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每次一好起来，尔生便又会立马投入工作之中。
他按了门铃，却没等到回应。3011只好开了锁，穿过客厅。卧室的门没有关实，他看见尔生正躺在床上安睡。
3011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摸了摸床头的杯子，便把水拿出去倒了，接了杯热水回来，放在桌面的电热垫上保温。又看了看空调的温度，拿着遥控器把它调高了些许。
他的动作很熟练。尔生虽是c区的掌权之人，却鲜少依赖别人的照顾，总是自己一个人。后来3011待在了他身边，当他像正常人一样疲累、虚弱下来时，3011就会默默照顾他。
对于尔生，3011的心中始终充满感激。
尔生的手搭落在床边，他想帮尔生掖掖被子，却忽然发现，床头边那个谁都碰不得的柜子打开了。大概是尔生打开的，只是他忘了关上便睡着了。
他的心跳忽然开始加速。
那些东西就放在那里，直直地映入他眼中。
最显眼的不过是那本配色温馨的相册，看样式，是和平年代的老物了。还有旁边用密封袋装着的黑曜石耳钉，看上去和尔生一直戴在耳朵上的那个是一样的，只是要新很多。
他鬼使神差地翻开了相册。
第一页是一张空白的胶片。
往后翻，第二页是尔生的单人照。照片里的尔生看上去年轻强壮，金色的头发柔软，带着光泽。他蓝色的眼睛里盛满柔和的爱意和笑意，3011却被这样的眼神压得几乎无法呼吸。
给他拍照的一定是迟吻吧，他想。
再往后，只有一张照片了。看上去是别人抓拍的，在一个大厅背景的地方，尔生和一个男人笑着靠近，好像快要吻在一起了。
那个人的侧脸是分明的，黑发黑眼，皮肤很白，和金发碧眼的尔生站在一起，没有任何违和感，只是般配。
他眼尾的弧度，嘴唇的轮廓，都像水墨画一样柔软，却又并不显得混沌不清。
这就是迟吻啊。3011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张脸，有幸与他的长得有几分相像。
3011又看向床上闭着眼的尔生，他忽然觉得心脏变得好重。里面到底装满了些什么？3011难过，又羡慕——大概是羡慕的。他有一瞬间为尔生莫名地感到不值，又为自己的生命发出了疑问。
他如此真切地感知到，尔生博士是多么深切地爱着迟吻啊。
都说爱一个人是会失控的，但所有人都不觉得尔生失控了。可是他今天看见了尔生从前的模样，又回顾这些年来，这个全身心投入工作而从未顾及过自己的人，这个才45岁却已经衰老得像耄耋老人的人。
他才发现，原来尔生啊，他失控已久，久到早就发了狂。
迟吻死后，尔生领导研发的第一批有效疫苗，命名是qiusheng3011；他的编号是souvenir3011；甚至还有这本被小心保存的相册——这里一共三张照片，第一张是代表着“0”的空白，后面两张则分别是两个“1”……它们是尔生一辈子的回忆。
尔生像和平年代时那些刚谈恋爱的小姑娘一样，笨拙又细腻地，用这些照片，赋予了相册独特的含义。
他偏偏看懂了。
居然是3011。
门发出咔哒一声，有人进来了。
声响惊动了3011，他不小心把相册掉在地上，相册的金属制框架摔出一声脆响，打破了这间屋子的安静。
伊情推门进来，抬头便对上了3011的目光。
惊愕，无措，来不及更换和掩饰掉的悲伤。
下一秒，伊情刚张了张嘴，话还未出口，3011已飞快捡起了地上的相册，放在床头柜上。
他跑了出来，出门时还不小心撞了伊情一下。
伊情还未彻底搞清楚状况，只是感觉大事不妙。
他回过头去，只见被声响弄醒的尔生已支起身来，倚在床头，苦笑着。
“他没怪过、怨过任何人，可到底是介怀的。”
3011一个人爬上了小天台。
很不幸，今天是安全区世界所在区域少有的雨天。
雨点啪啪打在安全区上空的大玻璃罩上，他听得心烦。
他没有坐椅子，惶恐不安地缩在角落里，数着被雨水打得细碎的月光投落下的阴影。
3011想要大吼一声，张了嘴，却发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他只是想，完蛋了。
为什么要去碰那些东西呢？现在一切都被伊情和尔生博士发现了。
他阴暗的想法，他自私的念头，他一直努力控制的那些东西，统统都被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发现了。
他该怎么面对尔生博士？解释他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包括迟吻，包括尔生，博士会信吗？他会因此失去尔生和伊情的信任，而转头被送去销毁处理吗？
他……
他把手放在自己狂跳不安的心脏上面。他第一次亲身体会到，原来有这样浓重、强烈的情感，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3011捂住脸，趴在自己双膝上。
他觉得，他的心里缺了一块地方。
尽管，那些从天而降的雨滴都被玻璃隔开，四周的空气也干燥温暖。
那块地方却孤独地裸露在外。
正大雨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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