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酉时刚过,天色就已经乌蒙下来。
国公府内,丫鬟们正挑灯挂满廊道。
一阵风吹,原本严实的窗户被吹开,风卷裹着冰雪直往屋内落。
许念猛然从梦境中惊醒。
四周都是暖暖的,全身轻软,并无疼痛。
侍女帘棠推门而入,被风吹得眉头一皱,急忙上前把窗户重新关上,还不等她疑惑,转身就见自家小姐正迷茫地看着自己。
“二小姐,您总算是醒了……”
帘棠脸上一喜,连忙去探了她的额头。
“帘棠?”许念声音轻又弱,字眼滚过喉咙口,干哑得不行。
她记得,国公府遭难后,帘棠不堪受人欺辱,自杀于祈顺三十二年的寒冬。
尸首都是她亲手收殓。
帘棠听见她的声音哭得更凶了,抬起袖胡乱抹着泪:“小姐落了冰湖,染了风寒,国公和夫人为您去寻了名医,刚归府,奴婢这就去叫他们。”
转身的太急,还踉跄了一下。
屋内只剩下炭火烧灼的声音,许念睁眼看了一会。
她这几日一直昏昏沉沉,意识也漂浮不定,偶尔清醒时,只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美梦。
谁想,她是真重生到十六岁这年。
彼时,阿父阿母还在身旁,阿姐南下严守峙嘉关,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嫁给虞王,更没有为了活命委身于齐褚。
眼角忽然一滴清泪滑落下来,她心酸涩得厉害。
什么都没有发生,有爱她的家人,有给她撑腰的阿姐,外祖父也健在,国公府没有被诬陷谋逆,许家满门如今还是不可动摇的存在。
推门声传来,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的熟悉可靠。
许念赤脚飞快地跑去,紧紧地抱住了来人,“阿母阿父,囡囡好想你们。”
她曾无数次妄想能再见见他们,把自己的委屈都说给他们听,不管再难,还总有人顶在身后。
许母这些天眼泪就没停过,怀里那个小小的身躯单薄脆弱,这些天卧床瘦了不少。
她心疼不已:“囡囡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你放心,陈家小子推你落水之事,阿母定会替你找回公道。”
陈家老夫人寿宴上,她与家人走散落单,被陈家姊妹兄弟联合起来推进了湖里,大烧三日,把远在峙嘉关的阿姐都给惊动了。
这场大病就是那个时候了。
许国公挪了步子,身体刚好挡住了外面的风雪,把妻女往里面带:“阿父在一日,就绝不会让囡囡受半分委屈,我已经修书一封给陈家老太爷,明日他们若是不登门道歉,为父便亲自带你上门去讨公道!”
说得气急,脸上的愠气已经带了好几日,本是见到小女醒来缓和了不少,可如今再提起来,怒得人火气大。
他一生得两女,长女自小便奔波战场,明枪暗箭不知吃了多少,小女便再舍不得放开了养,从小就捧在手心中,全家宠着护着,不曾让她受半分委屈,如今去了趟陈家,差点命都没了,这口气他实在忍不了。
许念视线从阿母眼角的泪花再到阿爹替自己打抱不平的脸上,鼻尖酸酸的,本是想要忍住的眼泪反而像是决堤的水一般涌个不停。
哭过后的声音鼻息略重,声音却是软绵绵,“阿父阿母对囡囡就是最好的人!”
前世阿父遭人算计,被冠上谋逆之罪,入诏狱拷问,阿母气急之下一病不起,阿姐为救家族,答应了世子府的求娶,却如了狼坑,小产死于后院无人问津。
她当时为了让阿姐脱离苦海,便与虞王成婚,谁想非但没能救出阿姐,反而还要委身于齐褚,受他折辱,最后死在他手里。
既然重来一世,她绝不会再让这些事情发生。
外面天已经黑了下来,雪似乎也停了,许念看见了父母眼底的青乌,许母的鬓角甚至多了几根白发。
当年的这一病,连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阿父阿母是多绝望,她不敢想象。
既然自己醒了,就不能再让他们提心吊胆了。
她扬起嘴角,笑盈盈撒娇:“囡囡现在已经无碍了,阿父阿母快些去休息。”
怕他们记挂自己,许念还伸手推了推,两人自是舍不得让她动什么力气,只好主动起身。
许母到了门口仍旧不放心:“要不今晚阿母陪你……”
许念已经自己盖好被子,躺得乖乖的,“阿父阿母明日还要为囡囡撑腰,若是不休息好,怎有气势,囡囡要睡了,就不留你们了。”
说完,嘴角带着安逸香甜的笑闭上了眼睛。
许母还想嘱咐几句,许国公已经揽上她的肩膀,带着人往外走。
直到门被带上了,许念还听见阿父还在压着音小声劝着:“囡囡要休息了,夫人,我们不要打扰她了……”
“那我让厨房炖些滋补的汤,你没看见她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她最喜欢街头那家糖炒栗子了,明日一早我就给她买去,让她热热乎乎地吃上一天……”
酸涩。
许念身子蜷在被子里,眼泪早就打湿了枕头,哭哭笑笑的,捂住了嘴,抽泣声还是会从齿缝中挤出。
真好,疼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如今都好好地活着。
次日,暖阳便出来,好似昨夜风雪,只是细碎梦境中的一个。
帘棠正在为她梳发,乌黑秀亮的发垂在身后,把玲珑身段描绘得一清二楚。
想起阿父下朝还没回来,满怀心事的嘴角忽然扬起了笑:“阿父定是给我买栗子去了,我们去迎他。”
许念已经很久不曾这样无忧地走在人声鼎沸处了,四周的叫卖声,饼子摊上的烟火味,每一样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走走停停,好是欢喜。
只是还没过了多久,街道忽然被急行而来的车队清开了,人群被迫退到了两边。
许念被吓得一惊,在安全处站停了脚,抬头看去。
高壮的马上坐着满头小辫的男人,半张脸上都是胡子,凶神恶煞的。
他身后每辆车上都有一个笼子,笼中垫了稻草,像是运牲口一般挤满了人。
本是寒冬,他们却只有一件衣衫褴褛的里衣,浑身破败不堪,又脏又乱紧缩着身子,垂着头,头发也散乱地遮住大半张脸,是死是活都看不清。
世道命运本就是这样不公,许念蹙着眉,却在收回视线时一顿。
有什么东西从眼前划过,那极其微妙的……熟悉感。
她视线不由自主的寻了回去,在队伍最后一辆笼车上停住了。
有一个与四周格格不入的身影,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紧紧卷缩着身子,而是放松的背靠笼车,全身血迹斑斑,好似感受不到刺骨寒风一般。
而此时,笼车上的人似有察觉,紧闭的双眼倏的睁开,警惕地侧过眸。
他这一动,刚好露出了被遮挡住的,那线条硬朗的半边侧颊。
那一刻,许念如坠湖底,好似那令人颤栗的声音正幽幽贴在耳边:
“虞王妃,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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