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桃花养得鳜鱼勒,举人吃了保准中进士的鲤鱼哟”
“萝卜青菜、五谷小麦、野菜鲜蘑菇”
食时将至未多久,各巷中的百姓用完朝食后便三两结伍,走在热情的吆喝叫卖声间,逛早市淘鲜货。
清冷的街道逐渐热闹起来。
现下时辰约莫至隅中了。
天色不算晴好,青石板上还残留着些许淡淡的水痕。
却因人马过往通行频繁的缘故,冷潮湿漉的空气变得微暖宜人。
“日后当好生整顿规划下县衙附近摆摊设点的情况了。”收回目光,许行舟低声自喟。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微蜷着抵在鼻息下,许行舟垂眸,目光凝在眼前腾着热气的一碗香牛乳上,却半分没有尝饮的意思。
轻蹙着眉,神色却平和沉静,他的食指侧边轻轻摩挲着嘴唇,放在桌案上的手不时伸出几指轻点。
许行舟是在分析整合并根据实情和经验加以甄辨自茶棚各掮客、百姓处获取的信息。
“寻泓,你给哥们说实话,你是不是想单干了?”
一把端起许行舟面前温热的香牛乳仰脖一饮而尽后,徐松溪趴在桌案上,抚着干瘪瘪的肚子,眼神幽怨地凝着许行舟,有气无力地说到。
“怎么?”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许行舟抬眉不解。
“能怎么?!”徐松溪快被许行舟的反应气笑了。
白了许行舟一眼,徐松溪别过头去小声嘟囔到,“我都快饿死了!”带着抱怨的尾音曳得很长。
觑了眼徐松溪面前摆得几只碗碟,碟面上仅余存有糕点果子的渣屑,许行舟冷峻的面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薄唇微勾,许行舟揶揄到,“茶棚里制的蜜饯果子粗粝涩口,也舍得全然喂入你那千金万尊的肚子里?”
“你也知道?”徐松溪闻言,唇角露出一丝冷笑,“一路上连口热乎的吃食都未得几口尝,我这不是事急从权吗?”
喉间一咽,他突然变得嗫喏温吞。
抿了下唇,徐松溪换了副笑面,小声道:“在一砖头下去能拍死八九个服朱佩紫的临安度了二十来年逍遥日子,什么珍馐美馔没尝过,什么华服锦衣没穿过?”
他是鲜少的认真。
“我便是硬拗也要让官家看见,少了他的庇护提拔,离了临安那般福泽之地,我照样可以大展拳脚有一番作为。”
“我,徐松溪那日在奉天殿做得才是举天下独一份最正确的抉择。”
他看向许行舟神色坚定而认真,而后陡然挺起胸膛来,大掌一把拍了上去。
“二十几年的交情,你可没处错兄弟。”
徐松溪一番言论,热忱而激昂。
素日见惯了他不成调样子的许行舟顿觉有些突然。
五味杂陈间,许行舟路遥千里途中一直压隐在心头的顾虑和愧意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掖藏在冷峻眉目间的担忧缓缓淡去,许行舟压了又压心间翻涌的情愫。
“你现下还饿不饿。”许行舟嘴角挂着微笑,不咸不淡地问道。
徐松溪点头如捣蒜,“饿!”
从随身的钱袋子里面排出十几枚铜钱放到桌案上,许行舟说到,“去外头买点你想吃的,我在此处等你。待你用完,稍加整饬,我们便进去。”
“你吃什么?”
浅呷了口手中早已凉透的茶,许行舟晃了晃头,“不饿。”
不饿?怕是要成神仙咯!
徐松溪调侃到,“一路上你不是打坐养神便是抄经观书,人都瘦的脱形了还浑然不觉?若不是你生得高拔,衣裳怕是也要挂不住了。”
扯了下许行舟肩头略显空荡的衣衫,徐松溪难掩忧心,字里行间满含关切。
皱起的眉头松开,徐松溪推搡了一把许行舟瘦削的肩头,话锋亦随即一转。
“你若是想提早位列仙班,把哥们儿我一个人抛在此地独活受苦,你死了我也能将你念叨活。”
白了徐松溪一眼,许行舟挑眉,“你若是真心不盼着我早死,现下便飞奔着出去给我置点热口的吃食了。”
“好勒。”
朝外头觑了眼,许松溪道指着一家粥摊道:“那家味道兴许还不错,我瞧着排的人甚多。你这月来都没正经吃过饭,先用些流质食物垫垫肚子。”
朝茶棚外头去,徐松溪未走几步便被前桌茶客正捧在手间深埋头啃嚼着的食物吸引住而滞住了步伐。
“这位官人,在下这厢有礼。”
徐松溪从前熟稔地混迹于临安各大交际场,堪得上一个风生水起,京师显贵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自来熟的他,未及对方回神反应,便撩起袍子坐了下来,甚至还翻起茶碗来给自己斟了一盏。
缓缓抬起眼皮子,从方才微晃着脑袋,面带微笑,沉浸式享受美食的状态中淡出,茶客看向徐松溪,并回了个顶顶和善的笑容。
“兄台有何贵干?”
徐松溪径直开门见山,指向茶客手间用油皮纸包着还冒着丝丝白气的吃食。
他忍不禁深深吸了一口。
浓油赤酱的诱人气味很是强烈,还有略微的清鲜甘味,估摸着里头是荤中夹素。
“你说这个?”茶客用手绢子抹了把嘴唇上一层亮晶晶的油星子,激动介绍到,“煎饼果子!我要的是他们家的招牌全家福。”
煎饼?果子?
徐松溪一下愣住了。
极甜极咸。
这是什么奇葩的搭配?
当朝的煎饼便是在面粉里头磕上几只鸡蛋,和上葱花和香菜碎,用大勺勾着放在滋着热油的铁铛上烙成。
至于果子,便是诸如碧涧豆儿糕、樱桃煎类的滋味甜蜜的小食。
“全家福?”徐松溪更是不解了。
“就啥啥都有。”茶客拨开油纸,大方地露出里头的煎饼果子来。
徐松溪细致打量了下。
微绿色,镶缀着白芝麻粒,薄软得似纸般的饼皮被裹叠的方正而鼓囊囊的,透过茶客咬开的一只小窗可窥见内里乾坤丰富,荤素皆有。
原是自己臆歪了地方。
徐松溪的皱起的剑眉这才缓缓舒展开。
看着茶客又是极其满足地咬了一大口,值他闭目咀嚼间,徐松溪听到了自他口间声发出的嘎嘣脆响,酥香又美妙。
很是能拨动他的心弦呐。
睁眼觑见徐松溪凝着自己手间的煎饼果子有些出神,茶客主动开口揭谜底。
“里头加的馃箅和混着饼皮上的甜面酱和淋面的腐乳吃起来老香了,我还专门让多加了一只棒槌馃子。”
他顺手为徐松溪指了路,就在茶棚对面,官衙附近。
摊前熙熙攘攘,怕是要比徐松溪方才物色好的粥点摊还要热闹几分。
觑见徐松溪带着些小跳步出了茶棚,许行舟唇边泛起温煦的笑意,而后将手中的凉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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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装着香菇瘦肉粥的竹筒护在胸前,徐松溪手间捧着只浑圆的青荷叶,里面装着几只圆乎乎的包子,面皮暄软得跟云朵似的。
他低头够去手间叼起一只香喷喷的大肉包子咬在嘴边,而后又踮起脚伸长脖子,眼巴巴地去瞧还得轮几个人才到自己。
修长的食指在各色配料上丝滑移过,徐松溪豪气地说到,“来个全家福,多加馃箅,甜面酱刷满。”
“好勒,客官。”
抬手将额角垂下的发丝捋到耳边,月眠动作麻利地用木刮子在锅面上画了个圆圈,将做上一只饼残余下的饼渣清理掉。
而后她用猪毛鬃刷在面上铺上一层薄油,握起大铁勺舀出面糊往锅面上淋,并转动着煎饼鏊子。
檐下风铃般清脆的声音,清风拂岸柳般让人舒适,答得亦是干脆爽快。
徐松溪闻声不禁将注意力从观看女子熟练而灵活烙饼皮的动作缓过神来。
他嘴间继续咀嚼着包子,目光却上移到了女子的脸上。
“月眠啊,碗给你搁这了。”
“好诶,婶儿。”
“月眠。”徐松溪咽下包子后,嘴间情不自禁地喃喃到。
听到面前等候的食客在唤自己的名字,正在往饼面上刷甜面酱的月眠抬起了头来。
“嗯?”
“好名字。”抿了下唇,徐松溪笑呵呵地说到。
月眠大方地以笑回应。
嫩柳随煦风轻摆,一抹薄阳透过叶隙落在月眠清秀的脸庞上,更映得她粉腮上的桃花色灼灼,柳眉窈窕胜细柳,琼鼻秀挺的侧影上渡上了浅浅的暖晕。
徐松溪情不自禁朝月眠身后清新灵气的粉墙黛瓦凝去。
他觉得。
月眠身上散发出的浑然天成的清新自然,完美和谐地契融在朦胧着细细烟雨间的江南水乡中,像是在眼前展了一卷水墨画。
在临安见惯了精心刻意的朱唇粉面,又精工于画骨的徐松溪,眼光是出了名的挑剔和苛刻。
他默默点了点头,心头留下了‘三庭五眼,形神俱佳’的评价。
不过
眼前这个名唤月眠的小娘子,或是太过操劳,清澈地如一泓清泉的笑眼中是藏不住的疲惫。
徐松溪心中暗自觉得有些可惜。
她的面色不似江南女子惯有的白腻如脂玉,反倒有些同北地女子的微黄。脸蛋儿随是小巧精致,但脸颊却并不饱满。用素巾随意束起的头发在微风中显得黯淡而干涩。
总之,徐松溪觉得,她现下的状态到底将名中月儿的皎美珠圆体现地完美。
随着月眠手间握着的小木铲子将饼皮一翻再一覆。
一张圆满地像十五的满月,阔得跟铜钲一般,颜色像是黄鹤的羽翎,偏生又薄韧地如产出于剡溪的宣纸样的饼皮已经摊好了。1
“好香啊。”
看着月眠熟练且连续地单手磕下两只鸡蛋并用木刮子迅速在饼面上打开地过程中,徐松溪情不自禁地感叹到。
月眠抬头觑了他一眼,笑吟吟地回复到,“摊煎饼的稀粉浆里头不仅加了绿豆粉和五香粉还有一些羊肉汤。”
徐松溪是典型的眼睛大肚子小,方才茶客那般享受的样子属实是馋到他了。
他不仅要了全家福,甚至在诸如炸鸡柳和香熏培根等诸如荤腥的配菜上面要求了双份。
月眠双手皆握着小铲子,小心翼翼地将里头的配料是聚了又聚。
生怕不会儿会露馅,她又给徐松溪单独再摊了张饼皮子叠外头。
而更让月眠无奈的是。
徐松溪临时起意追要了一根棒槌馃子。
无疑是雪上加霜。
月眠暗叹了一口气。
秉持着顾客便是衣食父母的宗旨,月面默默地打开了手边盛放油条果子的小木甑。
令她惊喜的是,里头空空如也。
暗自舒了口气,月眠抬起头来微笑着看向徐松溪,颊畔边顿显两只可爱的小梨涡。
“客官,不好意思,棒槌菓子没了。”
她很快给出了解决方案,“要不,替换成我家拿手的锅巴菜怎么样。”
方才月眠摊饼时一番行云流水的帅气操作,徐松溪已然暗自认定她厨艺定然高操。
徐松溪好就好在。
容易给合眼缘的人事亲镀滤镜。
吃食上,只要是合他胃口,便是不挑。
徐松溪欣然接受了。
“那请问客官是要用油皮纸还是荷叶呢?”月眠问道。
这么讲究?
徐松溪有些惊讶。
而今的造纸技术经过两朝改进后,有所革新,亦是有用纸做成的货币交子在市面上流通。
不似前朝般盛行洛阳纸贵一说,但对于普通文人来说,仍旧是奢侈的。
“有什么区别吗?”
月眠挑眉,“若是讲究便用油纸,多付两文便是。”
掂了下手间的钱,徐松溪打量了一眼放在盒子里面的油纸。
纸面粗粝,想是将浸后的竹及棉麻碾压不善所致。
又觑了眼在摊后的食座落座的客人,徐松溪发现,选用油纸的多为有钱的商贾和讲究的举子秀才。
徐松溪嘴角微勾。
眼前这位小娘子不仅是胆大,敢私造纸。眼光和头脑也甚好,瞄得准需求群体。
他抚了下下巴。
看来车马劳顿千里,自己身上华贵的气度是半分没被折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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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去这么久。”
徐松溪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返回的时候,许行舟已然站在茶棚门口了。
他笑得十分灿烂地热情回应着许行舟。
许行舟注意到,他的嘴角都快笑开得咧到后颈窝了。
“这么开心?捡到宝了,还是没收你钱?”
“没。”敛了几分笑意,徐松溪摆了摆手。
“售煎饼果子的哪位小娘子,人美心善说话又好听,做得煎饼果子也香。”
他埋头大咬了一口手中的煎饼果子,语音含糊地说到,“眼光也好,方才夸我生得俊美,看起来又有钱。”
将把腮帮子都撑得圆滚的满口食物用力咽了下去,徐松溪添补道:“虽然她没明说。”
嘴角微微抽动,许行舟唇角微扬,无奈地摇了摇头。
做完一只煎饼果子交付给等待的客人,月眠抬头头来的刹那,感受到一道目光正在自己周围逡巡,锐利又冷沉。
抬手擦拭额角的汗珠掩住侧脸,她余光瞥见茶棚阴凉下站着两个男子。
大口贪婪地咬着煎饼果子的是方才哪位嘴皮子甚滑溜的食客,至于他身边哪位
倒是个很打眼的存在。
他一袭青珀色袍衫,身姿清瘦而孤拔,如苍山翠柏一般。逆着光,有些朦胧,如天青色烟雨下的孤山般寂美。
但因着此人面上戴了半扇黄金面具,月眠只能窥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
饶是隔着稍远的距离,她也能感受到此人周身出尘的气度。
“你在看什么?”徐松溪伸开巴掌举在许行舟眼前晃动。
“没。”许行舟收回目光。
“好像”
“像什么?”徐松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许行舟抿了下唇,没有继续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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