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眠和幼弟居住在望舒巷尽头一处一进的旧庭院里面,论不得轩敞,但算清致。
越往巷深走,两边的院墙愈发朝中打挤。
巷深处伸出各家院墙的花木更是交枝错绕,经年只有斑驳微阳透落的青石板经雨后,自是又湿又滑,月眠靠着墙边走得小心翼翼的。
省得方便,她一般将食车放在巷口处,绕上几圈麻绳系石柱上,落上道锁,便算安心不怕人窃了去。
生了墨绿色青苔的墙角下,红里透粉的垂丝海棠落了厚厚的一地。
月眠淡瞥了一眼后,心中暗自盘算到。
待明日晴了,端只扁圆的簸箕放在树下,挑着杆子去将海棠果打下来,洗净后加桂花蜜糖渍成海棠果脯。
“再过些日子,院子里面的晚夜玉衡也当开了吧。”
口间淡淡地兀自念叨着,月眠落下了木门上的锁。
甫一将门推开一道罅隙,她便听到一阵近乎雀跃的欢呼从堂屋里传出。
再将门推开些。
月眠觑见,胞弟正举着一把宽大的油纸伞,赤着脚踩着水花子眉飞色舞地朝她跑来。
“潭哥儿,你又不穿鞋,仔细惹了风寒。”月眠双手端在腰间,柳眉倒横,假做嗔怒。
“阿姐,你可算回来了,我都快饿死了。”
脱手将油纸伞丢一边,江镜潭一把圈抱住了月眠,然后将头埋在她的腰间。
“阿姐,你这般久才回来,潭哥儿好想你。”江镜潭箍住月眠的手臂,剧烈地摇晃着撒娇。
脸上的严肃认真再绷不住了,月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瞥了眼院子中央的积淌,在江镜潭的小肉鼻子上轻轻刮了下后,蹲下身侧对着他。
“上来,阿姐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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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习得字可写好了?”
月眠正在案板上擀面,突然蹿出个小萝卜头挤入了她的余光中。
停下了手间的动作,月眠垂眸看去,一双满满期待的亮晶晶葡萄眼正朝她眨巴着。
江镜潭胖乎乎地小手撑在案板上,拖着圆润的腮帮子,“阿姐,今晚上吃什么呢。”
高高将擀面杖举起,月眠突然面无表情,偏着头,唇线抿得很紧。
她是在故意怖吓江镜潭。
吓得小萝卜头抱头闪躲,口中还不停念着‘阿姐最温柔了。’
月眠斜了他一眼,轻哼一声,将擀面杖拍在案板上,“书中自有美食屋。”
“瞧你。”月眠沾着灰面的手在江镜潭细腻的小脸蛋上捏了下,留下浅浅的指印,声音柔和地说到,“都胖成什么样了。”
江镜潭马上使出了自己的必杀技。
小胖手揉着圆乎乎的小将军肚,漆黑而圆亮的葡萄眼可怜巴巴地凝着姐姐。
怕是再看久些,里头的清泓便快决堤了。
月眠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抚默了下江镜潭的小脑袋瓜子,她很是怜爱地说到,“先就着茶吃点桂花糖糕垫垫肚子吧,我早上新蒸的。”
江镜潭原地蹦跶了下,转身便跑出了小厨房。
拉扯甩搭面条的过程中,月眠本是蕴了好几口叹气,却都是绷紧唇给咽了回去。
长兄两年前随征入伍往庆州充军历练,值两年前深冬,父亲突惹怪病连个念想话都没留下便撒手人寰了。至于母亲,在生产小弟的时候因难产崩血而故。
抚育江镜潭的担子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月眠的肩头。
他们家的处境实然有些困窘。
在江家爷爷辈儿在临安犯了错,与官家生了很大的嫌隙,是被贬谪至折月县,并且遭削了官籍。
父亲和长兄从前虽是在县衙供职,但并无官身庇佑。
沦为贱籍,在县衙中充任的也不过打杂以及令当世人备感阴晦甚至退而避之的仵作一职。
摸爬滚打了几十余年,江父手间到底有些应急的积蓄。
奈何长兄执意要参军历练,花重金寻人做了可以假乱真的假凭引以及注色,又四处求人疏通门脉。
本金用尽了,外头亦是债台高筑。
父亲走的急忙而突然,家中无省事的男丁担大梁,亦无闲钱来料理丧事。
往庆州修了很多封告急书信,皆不若落塘的石子好歹有回音。
万般无可奈何之下。
十六岁的月眠一咬牙厚着脸皮,四处求爷爷告奶奶,也只凑了两吊钱来。
而从前赊银钱给他们家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约好了似的,一窝蜂地涌去江家催账。
便是腊月年节,望舒巷深处的也是挤得满满塞塞的。
幸得月眠手巧,脑子也聪慧。
甫一开始的时候,她靠着做些小配饰和绣品勉强应付生活。
后头受了父亲恩惠过的门徒的接济,支起了家小食摊。
现下已将从前父兄留下的欠债还了大半。
只不过近几日月眠又开始发愁了。
江镜潭到了入学的年纪,同巷与他年纪相仿的,几乎在去年秋便去了官学拜老师。
为省得担心他到处翻墙斗狗,月眠便在出摊时将他留在这处四方的小院里面,并落了大锁。
寻日少人陪伴,极少出街的江镜潭的生活是单调又枯燥,便向阿姐吵闹了好几次要去念学。
月眠自也是仔细思量过。
不过像他们这般沦了贱籍的犯官之后,是不可入朝廷公办的官学念书的。
而念书无非为了科举从仕,但若非逢官家开恩大赦天下,也是不可能的。
倒是可以找私儒,但又是一笔不小的花费。
月眠如远山新月般的姣眉间蹙起轻愁,在沸腾着牛肉臊子的铁锅间腾起白丝丝的雾气,衬得朦胧清丽。
焦灼着张秀丽的脸,月眠握着大铁勺搅动着锅中用黄牛腱子肉作打底并勾兑淀粉和香料熬煮得粘稠且色泽稍显褐黝的牛肉卤子。
她算是透悟时也,运也,定命也是何意了。
想两年前,她可是前朝长安城内的风云人物。
直受命于天后,独掌一司。
虽不至呼风唤雨,好歹也是叱咤朝堂的六扇门大佬。
行事作风是将天后的狠厉承了十成十,加之杀伐果断,寻常儒雅文官见了她都要抖三抖。
从前有八百个心眼子的月眠再怎么也未想到。
奉天后之命往江南道视察洪涝,不幸跌入狂涛中的她,竟会在被捞救起来急送往医馆救治的过程中,从马背上跌落后因惊恐过度致死。
还是脸着地。
思及此,月面纤手的手覆在了脸上,试图掩盖住突如其来的羞赧。
竟以这么不体面的方式去了,估摸着能让前辈子那些死对头笑上大半辈子。
现下更是沦落到了洗手作羹汤拉扯小孩子的地步。
果真是天意弄人。
从前是多么金光夺目,而今的卑微便有多么趋近于尘埃。
哎。
就算穿越套餐要自动续费,月眠想,好歹让我抉择下剧本?
开局就一个碗,算是搞那样?
不如直接送条白绫,重开得了。
将擦碗的丝瓜瓤往水中一丢,月眠浅啧了一声,低声咒骂到。
“f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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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的细雨打在碧绿的疏桐上窸窣作响,墙角边的西府海棠摇曳在白墙上,淡粉的花瓣随风飘零。
廊庑下,两姐弟各自坐了张小杌子,手间捧着一大一小地两只瓷碗。
面前摆着一张用茶案改造的小案几,上头摆了笼肉包子配着红油蘸碟,还有一盘金灿翠绿的香椿炒鸡蛋。
“阿姐做得饭最好吃了。”
夹起满当当一筷子裹满了牛肉卤汁的毛细面条,江镜潭大口吃下,极其惬意地微眯着眼靠在月眠的臂上,一脸享受地咀嚼着。
“今天的面条子好生特别,吃起来嚼劲十足,裹上这牛肉酱汁,简直是爽滑又醇厚。”
他的小萝卜头很是乖巧地在月眠的臂间蹭了蹭。
“就是牛肉块小了一点,倒是入味儿,就是不够过瘾。”眨巴着葡萄眼,江镜潭撅着小嘴说到。
江镜潭是吃惯了经典口味,头一遭尝到这黏糊糊的牛肉面。
“你呀。”用筷头轻敲了下小萝卜头,月眠轻笑到,“年纪小,嘴巴是挑剔得很。”
折月县的牛肉面在汀州很有一番名气。
照江家惯例,逢家人庆生时,总会去老字号点上几碗卧蛋的牛肉面。
牛肉大块而软烂入味,和汤底清甜白净的萝卜快一齐吃,半分不会腻口。细韧爽口的面条裹上淋面的辣子再卷上香菜,简直是直冲天灵盖的鲜美。
而月眠今日做的牛肉面,不仅在牛肉臊子上有改动。
在和面的时候,月眠专门改换了鸭蛋加到里头去,翻来覆去将醒发好的面团子碾了好几遍,反复拉扯摔打出的面条像银丝一般细韧。
牛肉卤汁的粘稠,几乎是完美地浸裹满每一根面条,简直就是天造地设地灵魂搭档。
最为关键的是,面条过了凉水又用蒲扇扇出来的凉面。
凉面热拌,本就是一绝。
碗底再埋上豆芽韭菜,面上撒上一撮香菜碎,在这微闷的春雨夜晚,是解腻又清新。
不过月眠还是遵循了最地道的吃法。
吃面的时候,淋上一勺剁得烂而细腻的蒜泥和香得能让人打喷嚏的辣子油,再配上一只裹满了玛瑙般透亮晶莹的红油的肉包子。
简直香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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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桃花盛开时,折月县的雨水总会格外充沛。
虽不至梅雨季节那般缠绵,但断续下了好几日,晾晒的衣裳和住所都透着一股子湿漉的水汽,也是愁人的。
哄睡了江镜潭,月眠清点了下明日出摊的食材,便端着小火炉回了房,并大开门窗通气。
照这个雨势,明早当还在下,月眠心中暗自窃喜,可以赖会床,便不用过早入睡。
借着豆大的烛光,月眠开始缝补江镜潭淘气摔破的衣物。
打了个慵懒的哈欠,月面将缝补好的衣裳放入竹筐中。
准备掩上窗牖,是时她抬眸看见,漆黑的天幕下,悬着一弯朦朦胧胧的月牙儿。
是下弦月。
距打听到朝廷新委任了县令已然一个半月了,掐算着时日也当走马上任了。
月眠抚在窗棂上的手微微收紧。
她打算明日去碰碰运气,去官衙拜会下这位新任县太爷。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若是他清廉醒理,当是能燃解自己的困惑。
回首盯着灶膛子里跳跃微弱的火焰,月眠用力地捶打着酸胀的肩头,陷入了沉思。
脑海间久久回荡着一种植物的声音。
这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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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的茶凉了,许行舟才浅呷了半口。
不知是否因景触情,许行舟望着悬在天边,轮廓模糊的清冷下弦月,亦有些犯愁。
进了官衙,由县衙主事核验完告敕的凭引,许行舟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参观集合卷宗的库房。
江南多雨且湿潮,他理解。
收纳卷宗的库房多年未得好生修缮,房顶漏雨便罢,墙体四周皆是老鼠洞。
卷宗的损坏程度可想而知。
前任县令是到了告老的年纪致仕的,他积压了不少未审的卷宗。
思及此,许行舟感觉偏头痛更明显了。
县令可真没大理寺少卿好当。
权限小,手下可供差遣的也局限,还要频繁地和当地的地头蛇打交道。
大开门牖,许行舟来到廊庑下,湿漉漉的风吹到他的面上,瞬间清醒了不少。
月色清明,院中积水,水中藻荇交横。
半夜披衣观雨,倒不是许行舟多么有文人情怀。
无非三件事。
认床。
吃坏了肚子。
徐松溪拉风箱的声音可太大了。
捂住绞痛的肚子,许行舟蹙眉,痛苦地说到,“当真要好生整改下这些小商小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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