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松溪带着衙卫赶到的时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占地不大的水廊堵得水泄不通。
见这幅架势,徐松溪笃定,尸体当是打捞起来了。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穿过人墙,便见身形威猛高大的衙役端紧了腰间的佩刀,目放冷芒威慑着仰脖垫脚想要探究得更加细致的吃瓜群众。
“师爷。”带头的衙役行了一礼后,侧开身子让出一条路,并将用麻绳暂时充当的布防线拉起,示意许松溪,“请。”
上及官家御驾,下至官差出行,亮牌鸣鼓锣,示意百姓及时避行退让。
从来都是当朝不成文的规矩。
可折月县的百姓似乎并不拘这般俗理。
不退让臃塞道路便罢,竟生还一个赛一个的胆子肥,对新任的县太爷感兴趣得很,甚不避讳地开始窃窃议论起来。
“戴着个面具神叨叨的,不清楚地还以为是朝廷派来唱大神儿的。要不便是脸上生了胎记,或者太过丑陋,才遮遮掩掩的。”
说话的人捧腹笑了起来。
“咦,你懂个啥,我家那口子可是在县衙当差的。听他说,新任的县太爷可是景德四年三鼎甲之一的探花郎。”
“哇。”
看着许行舟静默清瘦的背影,闻者无一不双目放光,啧声称奇。
果真人不可冒冒然貌相。
一语惊醒众人。
坊间百姓深谙。
状元星易摘,探花郎难得。
能被官家亲赐探花郎的人,不光才识过人,样貌也得是一等一的标致。
陡然间,大家瞧着许行舟脸上的黄金面具顺眼了不少。
相较之下,倒是对许行舟身边一直热脸献殷勤的林庐烟弓腰驼背的丑态愈发有微词。
藏在人堆中,臂间揽着一筐子鱼鲜蔬菜的月眠嘴角微抽。
果真,亘古不变的定律。
颜值即正义!
她又将感觉眼熟的许行舟和徐松溪多瞧了几眼。
心头瞬间有无名火窜起,捏在筐柄上的手不听使唤地朝二人伸出了中指又默默收了回去。
又多了两个她看不顺眼的县衙狗腿子。
月眠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以后出摊的时候,当宣一张白底红字的显眼旌幡。
就写上,凡衙差和狗不得在此逗留。
“咱们许县令生得肩宽腰窄的,一双笔直的大长腿,走路自带八尺三的气势。额头饱满光洁,下巴棱角分明,这鼻子便是藏了大半在面具下也能大致窥知其形状必然英挺有致,当真是个当大官儿的好面相。”
“这黄金面具色泽纯灿,形制虽说简单普罗,但戴在许县令那张俊脸上面便是冷俊又多几分神秘啊。”
嗬tui!月眠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在作祟。
站的离人群颇近,正在听胥吏禀报情况的徐松溪,分心将方才的谈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拍马屁的阿谀功夫,是折月县的人均熟练掌握的技能?
他心中暗揣。
“那可不见得,去年深秋的时候,临安落马了好些京官,景德四年进士出身的可占了大半。而今又新被委任,嗯怕不是从前被大理寺误判,刺配途中又洗脱了冤屈,脸上有刺青,才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吧。”
徐松溪突然朗笑,令胥吏有些猝不及防。
他摆摆手示意胥吏继续。
上翘的嘴角舍不得垂下去,徐松溪觉得,折月县的百姓挺可爱的,特别是在脑补这方面。
负手在劲腰间,许行舟的目光无波无澜地凝着比太液池还清透似碧玺的湖水,掩在面具下的脸却是静悄悄地覆上了一层薄冰。
他长年习武,耳目皆清晰。
方才的对话,他也听了个大概。
他也觉得很是可爱,却是极其心口不一地轻道:“是该好好管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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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的突然,虽是有里正带领里卫应援,但布防的麻绳都是临时拼结来的,犹可见仓促。
“白布来了,白布来了!”一道洪亮的嗓音远在人群后响起。
引得百姓纷纷回首观注。
只见一位身着衙役高举着一条辨不清原色,还染着新旧血迹的长布,侧身快速通过人群。
肉腥味极重,衙役走那苍蝇便紧随着。
不用说,也猜得到。
便是从猪肉贩子手里借来的用来遮猪肉的白布。
转眼的功夫,便有两个衙役担着木担架迈上了水廊。
后随又是四位衙役,一人管扣着一个浮浪子。
这些浮浪子腕间都系着麻绳,串蚂蚱似地被套串在了一起。
惯来好干遛鸡逗狗、恐吓妇孺诸等事的浮浪子,对于进县牢简直比回家还亲切。
原本一个个皆不以为然的,直至被羁在了许行舟身边,被他横了一眼,遭他周身冷彻刺骨的气势所逼,才老实地抱头蹲下。
地面上零散着的淤泥和水渍,散发着极其令人作呕的泥腥味。
原本清凉的阴天却是突然散开了乌云,气温稍高,湿漉漉的尸腐味缓缓冲上来,又逗诱来不少识味辨腥的苍蝇。
对于徐松溪来说,难顶极了。
遣人去寻来棉花团子,他将鼻孔塞了个严实。
“给你。”
许行舟却是摆手推拒,“没你那么娇气。”
徐松溪冷嘁,“臭死你。”
“方才我瞧你与专门载录尸格的胥吏谈了不久,现场的情况可了解清楚了?”许行舟问及。
徐松溪肯定地点点头。
白布将尸首裹得个严严实实,连盘旋的苍蝇都无隙可钻。
里头的情况是何如了,现场官府的人怕都是不太清楚的。
尸首如何捞起的,他倒是了解透彻了。
天下承平日久,折月县又是出了名的山水养人之地。
上任县令任期之久,不作为的态度让百姓对官府是由衷的失望,以至于对于官民间往来的礼仪甚是轻蔑不睹。
一方水土善养一方人,百姓间和睦敦厚倒是经久不衰的,寻日别说命案了,便是由县衙调解的小额借贷纠纷都少之又少。
而今码头突显死状极惨的尸首引生的轩然大波,倒也在情理当中了。
徐松溪方才自胥吏口中得知。
而今正值鱼禁期间,但由着新旧两任县令交替期间,未得及时布政明文禁鱼令,才让浮浪子钻了空子。
生吞了狼心豹子胆一般,四个人竟敢光天化日下偷摸在岸堤暗蔽处布细网捞鱼。
捞了几网鱼儿上来,本都打算收工了。
渔网上的鱼漂待了半个时辰都未动,几个人本身不抱什么希望了。
寻思着便是些不足称道的小鱼苗罢了,哪知道竟以一人之力收不了网。
四人冷静地面面相觑后,欣喜狂极,还以为是钓到了什么宝贝大鱼。
顿时兴奋上头,几人合力拖拽,竟生活活将一只猪笼拉出了水面。
拨开上头缠绕得跟秘障似的水草,但见里面是一具白花花的尸体,当时便魂都给吓破了。
“是个女尸?”
围着尸首来回转了几遭,徐松溪定住脚步,看向许行舟问道。
“嗯。”许行舟点点头,并将手指快速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许行舟刻意压低声音问道。
“我擅工画,画骨比画皮还精妙。凡经我视线中的人,我能快速状摹其骨,皆若肉眼观肺腑般透彻。”
走到尸首头端的位置,徐松溪的手灵活地如浪涛顺着白布凹凸的大致趋势凌空起伏。
而后他又伸出小臂打横在尸首的头尾端以及隆起明显的腹部上空粗拟丈量。
林庐烟是个锱铢必较的小气性子,极其不以为然地将头别去一旁,暗嘁了声,小声道:“不是男的便是女的,运气好猜对罢了。”
徐松溪的做法在旁的人瞧来属实是怪诞,但熟悉他的许行舟晓得,他是在用画技中人身形比例的法子来判断性别。
他面色沉静地解释,“方才我绕着尸首绕行的过程中,每一圈保持同样的速度,皆不若十五步的距离便能走完单周。”
徐松溪突然蹲下,平端着小臂放在了自己的靴子边。
“一个成年男子的小臂长度大致等同于脚长,我的脚长为七寸八,沿木担架的长边走,六步便能走完。”
“也就是说,这只木担架连带这张遮尸布的长度皆为八尺四。”
说完,他挑眉看向拿布来的衙役,后者一脸崇拜地点头如捣蒜。
“若将这木担架平分位十等份的话,很明显,尸首只占了八等份的样子。”
“折月县地处江南,此处百姓世辈都是□□米长大的,身量上比不得北地人。”他和善地笑着,“依下愚见,或许是个肥胖且敦矮的男子也不见得?”
“都是愚见了,你还好意思说出来?不嫌丢人?”徐松溪是极其不给面子地立刻回怼。
“你”指着徐松溪,林庐烟花白的八字胡都气得直抖。
立刻转身看向许行舟,他的眼眸间是难抑的幽冷,“许县令,师爷屡屡以下犯上,你可要”
未及林庐烟说完,许行舟便开口打断了。
“好了。”
他扬手示意徐松溪继续说下去。
徐松溪也并没有打算和林庐烟这个老酸腐继续争辩的想法。
他只想用确凿的根据打脸对方。
徐松溪手指一扬,随便点了位身形中等的衙役出来。
他径直开门见山,“男女身形的差异主要表现在躯干上面。”
又是用手臂分别在衙役的肩头和腰腹下端简单丈量了下,他说到,“男子的肩部一般比较宽阔,且他们不得生育,所以一般是肩宽而骨盆窄的身形,所谓上大下小便是这么来的。女子则相反。”
“再者根据身形走势,女子皮下脂肪主要集中分布在腰臀以及胸前,而男子骨肌精干,一般便是腰腹稍多。”
“这不正应老夫所言?”
“非也非也。”徐松溪薄唇微勾,指着隆起的大腹,“两种情况。”
“纯粹水喝多了,还有就是”他幽深如海的眼眸间闪过一丝慧黠,“腹中有胎。”
徐松溪一番帅气的秀操作,无疑是在给认死理且给不出凭借的林庐烟降维打击。
月眠从前是法医学和心理学的双料大佬。
穿越至前朝,先是在女皇的栽培下,独步众人为六扇门大佬,并为其鞍前马后多年。
再后来,她成了仪鸾司的指挥使。
此司在朝堂中独立于三法司,直接受命于女皇差遣。更是前朝除了拥立女皇外的朝臣口间出了名‘鹰犬走狗’司。
典狱刑讼之事她熟稔于心,甚至潜移默化出了临观状貌空推敲的法子以及自成一套的勘验体系。
方才徐松溪一番行云流水的打脸操作让林庐烟吃了憋,月眠心头暗爽甚至想为他鼓掌
她对徐松溪更是改观巨大。
看不出来,有点东西嘛,看来那天的锅巴菜没白送。
她激动地搓了搓手。
嚯哟!难不成这哥们儿也是穿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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