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一时之间周围仿佛是被谁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的喧嚣和慌乱都定格在了这一刻。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那抬白色花轿
——竟是纸糊的。
昏沉沉的天色下,府中的红色灯笼与满天飞舞的纸钱形成鲜明对比,摇曳跃动的烛光殷红似血, 明明是炽热的颜色却森热刺骨, 看着宛若鬼火。
火光衬得那纸轿的颜色越发惨白, 也跟着如同阴曹地狱索命勾魂。
“吉时已到, 请新娘上轿。”
那道没有感情的声音再度响起,阴恻恻的没有欺负波动。
无形中带着一股威压, 听得人后背发凉。
霎那间狂风偶然吹起轿帘,隐隐能看见一双精巧的绣花鞋,白色的鞋面, 红色的杜鹃,颜色深浅不一, 越过绣鞋再往里瞧, 则是一片虚无与空洞。
李盼儿狼狈地跪倒在地上, 抬头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纸轿,指节慢慢收紧, 因为太过用力骨节也泛白。
手指深深抓进地面,漆黑的眼眸中充满了不甘。
小时候, 无论寒冬酷暑,弟弟总是天不亮就得起来习武,她却什么都不用做,每日只需写诗作画呷茶赏花,哪怕她多走几步, 母亲脸上都会露出心疼的表情。
众人都说她好命,包括她自己也曾深信不疑,哪怕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更羡慕自己的弟弟。
直到后来某天无意间听见父母的争吵, 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因为她是纯阴之体。
不必修行,因为注定要成为炉鼎。
不能悉心教习,因为将来注定活不过成年。且若是懂得太多,反而不好掌控。
面对权贵的诱惑,父亲主动物色人选将她献上,母亲哭闹怨骂却不敢阻止,看似无辜的弟弟则在沉默中接受了所有靠她才换来的资源。
全家人围绕他们各自的利益做出了看似艰难悲痛的取舍,唯独没有人问过她的想法。
但李盼儿自己知道——
她不愿意。
三年前不愿,三年后亦不愿!
众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晃了神,少女却忽而从地上跳起来,趁着追兵们没反应过来,猛地往另一个方向冲去——
“快,拦住那个孽障!”
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竟是李父快步走了出来。
他身边跟着还在抹泪的李氏,再之后,几个奴仆抬着一个步撵,步辇之上,穿着华服的少年仰头闭目、坐姿端庄,仿佛是在闭目养神一般,但仔细一看,却是用丝线绑在椅背上的,像一个精致的木偶。
“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护卫们如梦初醒,连忙起身去追。
可还没等他们走出几步,耳边忽然再次响起那诡异的铜铃声,一声比一声急促,仿佛催命一般!
“吉时已到,请新娘上轿。”
铃响三遍,阵法开启!
瞬息之间,快到没有反应,万千红线冲破轿帘,朝四面八方如利剑一般射出!
李盼儿正朝着侧门全速前进,听闻身后动静,心下一惊,手腕一动,连忙拔剑回身抵挡!
“吼——”
屋檐之下,白虎全速飞奔,长尾如棍,利爪如刃,周身灵力隐隐波动,竟是瞬间撕破一道天光!
猛兽的嘶吼声震天动地,风声烈烈,混沌之中那道光亮破云穿风,快若闪电。
然而还是太慢了。
一线断,万丝生。
万千红线如一张遮天的巨网,而他们就是被网在其中的猎物,铺天盖地,难以抵挡。
这样密不透风的攻击,一人一虎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毕竟哪怕他们再怎么拼命也只是练气期,也不是那幕后之人的对手。
线似长剑又如利刀,削铁如泥,见血封喉。
不过须臾间他们便添了数道伤口!
“抓住他们!”
众多护卫紧随其后,场面再度陷入混乱!
红线和剑刃相撞剧烈,带起细碎的火星,同时也震得少女浑身颤抖。
几息过后,李盼儿手中灵剑被击落,哪怕她竭尽了所有的气力,然而最终还是没能逃脱。
“大虎!继续往前跑!”
危急时刻,奄奄一息之间她也只能来得及说这么一句。
檐下白虎闻声猛地回过头,却已然来不及。
一切都只发生在眨眼间,红色的丝线猛然绞紧,拽着年幼的少女急速朝后飞去,缠绕在她脖子上瞬间沁出一道血痕,勒得人近乎窒息!
濒死的那一瞬间,李盼儿忽然觉得浑身都轻了起来,只剩下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走马观花地浮现,一片片,一帧帧,极光掠影,飞速闪现,快到瞬息万变,看不真切。
而最后停留下来的,竟然是昔日在青山峰上的种种。
虽然师父总是神龙不见尾,三天两头见不到人、修行道路艰难,只能靠自己摸索;
虽然师弟们总是惹人生气,要么胆大妄为、要么见她就躲,关系根本算不上亲近;
虽然那个时候山上的日子过很艰苦,没有之前那般安逸……
那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完美,那么不尽人意,但她此时此刻却是无比的怀念。
怀念师父,师弟,落日朝阳,一草一木……
不是什么工具、也不是任何人的附庸,那是她作为“李盼儿”这个人,堂堂正正活过的时光。
那样肆意风发的日子——
以后,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周遭的声音顺着逆流的风涌入耳朵,有父亲的厉喝,也有宾客们的惊呼。
嘈杂的、慌乱的脚步、催命的铜铃……
真吵啊。
连让她死也不死得安生。
李盼儿眼睫微动,缓缓闭上眼,颤颤巍巍好似无力振翅的蝴蝶,无声地等待审判。
然而,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她感觉身上束缚忽然一松,身后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李盼儿心头骤然一颤,还没反应过来,却已然落入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紧接着,她头顶上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虽然我师兄目前联系不上,但既然是要娶我们青山峰弟子,好歹也得问问我这个师叔同不同意吧?”
青山峰……师叔?!
李盼儿猛地睁开眼,抬头看见一张陌生又略显熟悉的侧脸。
无数红线被斩断,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宛若三途河畔飘零的彼岸花。
女人单手提剑,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李氏夫妇,那双眼眸似笑非笑,张扬间却又带着比夜色还凉薄的冷意,让人心生畏惧。
狂风吹乱她的碎发,非但未损气质半分,反而衬得她越发英气逼人。
那一瞬间,李盼儿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来形容自己内心的震撼与激动。
但多年以后,她仍然会时常想起眼前的这一幕。
散落的红线、破碎的纸轿、荒诞的喜宴、满脸惊怒的父母,以及那道手握断剑、逆光而立的身影。
清冷似月,却也挺拔如松。
恍惚间,心中有一处隐秘的柔软被微微触动。
……
然而,和李盼儿相比,某些人的心情就没那么美妙了。
尤其是在明黛一剑斩破那纸轿红线之后,李父顿时神色大变,眼中泛红、几欲喷火!
他沉声大喝,“来者何人?竟敢如此造次!”
“剑宗,唐明黛。”
她瞥了眼身边的李盼儿,淡淡开口:“这孩子的师叔。”
话音落下的同时,不远处的人群中隐隐传出一阵骚动。
“唐明黛?好耳熟的名字。”
“剑宗那个!不是说已经废了么……”
“嘘——”
李盼儿原本还沉浸在被救的喜悦中,可一听周围人的对话,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瞬间沉了下去。
差点忘了,师叔身上的伤……
她下意识地看向明黛,隐隐有些担心。
但明黛却没有回头。
“唐明黛?那个在魔潮里丢了修为的唐明黛?”李父显然也听过她的名号,但并未将她放在眼里。
“唐道友,看在您还算个英雄的份上,最好立马把我家盼儿还回来,我们李家可以不追究。不然的话,休怪我们不客气。”
明黛听乐了。
这话说得,好像她是个劫匪似的。
既然如此,她要是不嚣张些,都对不起对方这精湛的演技。
于是她挑眉道:“我说了,我是这孩子的师叔。”
“她既已拜入我青山峰门下,那便是我青山峰的人,和你李家又有什么关系?”
“要论追究——”
她抬手提剑,直指李家众人,青丝在风中飞扬,姿态狂妄至极。
“怕是你们李家欠我一个说法才对。”
李父气得握紧了拳头,骨头咔咔直响。
他眯眼道:“看来唐长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明黛嗤笑:“抱歉,卖女求荣的人还没资格给我敬酒。”
“再说了——”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父那紧握的拳头上,讥讽道,“你根本赢不了我。”
李氏夫妇不过是个肉.体凡胎,根本没有修仙的机缘,对上明黛没有任何胜算。
哪怕是他找来的那些打手,大多也都只是练气期上下,对于明黛而言,顶多也就是多花些功夫的事。
所以明黛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
“这孩子拜入我剑宗也已三年有余。但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倒是一直没来得及做家访。今日,我既然来到了这,也替我师兄带一句话——”
“李老爷,人在做天在看。”
“多行不义必自毙!”
说完,她起手引剑,意图劈开结界。
却不想李父听完她的话之后非但没有恼怒,反而还往前走了几步,桀桀大笑:“那倒也未必——”
他目光沉沉地扫过众人,神态逐渐变得疯魔。
“今日是我李府大喜之日,你们一个也别想逃!”
众人心头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这话里究竟指的是什么意思,却见他手中忽然多出一个长幡,重重一挥,周围再度掀起狂风,无数纸币飞卷至空中,竟是瞬间落地成兵!
“什么情况?!”
“是……是噬魂幡!”
也不知是哪个修士认出了李父手中那长幡,顿时大惊失色地喊:“此人已成了邪修!他想将我们所有人都炼祭,整个李府都是道场!必须阻止他!”
邪修?炼祭?!
一听见这话,周围修士瞬间都变了脸色。
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宴席。
怪不得今日要宴请这么多人,原来这老头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邪修的修炼方法与正道不同,靠的不是灵根,而是生魂,修器不修人。
说句不好听的,只要能炼成魂器,怕是狗都能修炼!这一府中少说也有上百人,若是以此起幡,那李老爷怕是能直接筑基!
“必须阻止他!”
修士们纷纷抄起家伙,镇民们却迟迟未动。
“怎么可能?!”
相比起修士,镇民们对邪修虽然有所耳闻,但了解并不多。
一听说李老爷要害他们,这些人潜意识里就不怎么相信,毕竟李大老爷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善人,平日里修路搭桥没少出力,这样的人,怎么会害他们呢?
“这当中恐怕有什么误会!你们会不会是搞——”
有人正想质疑,结果一转头便瞧见那些纸兵挥着武器冲自己砍来,刹那间血溅三尺,尸首异处。
“错了……”
平平无奇的两个字就如同落叶,伴随着那人的脑袋一同飞起,然后重重落入湖中——
激起千层浪!
这下就连李夫人也慌了神,一把冲过去抱住李父:“老爷、老爷你这是要做什么!快住手啊!”
“滚开!”
李父一脚将她踹开,双目通红,竟是像入了魔一般!
他神色痴迷地望着半空中那烈烈作响的噬魂幡,几乎忍不住仰天大笑:“我李冀屈居人下三十四载,今日总算是有了出头之日!”
“夫人你放心,为夫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的!”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李冀突然抬手朝李氏指去。
“老爷!”
“娘!”
李氏心头一紧,顿时也顾不得其他,连滚带爬地起身往外跑,就连李盼儿见状也不由得瞳孔微张,下意识地想去救她——
但已经来不及了。
纸兵拦住了李盼儿的去路,令她分身乏术,而不过是在她喊出声的下一秒钟,李氏的身子猛然一怔。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刀光剑影也离人远去。
李盼儿愣愣地睁着眼睛,看着不远处身着华服的妇人慢慢跪倒在地,长幡将她贯穿。
在她的身后,昔日熟悉的身影渐渐显露出来,却又被笼罩在长幡的阴影之下,好似妖魔。
这一次,妇人没有再回头看,而是抬起头,笑容惨淡地望着不远处的少女,终于醒悟过来,说出了这些年一直在午夜梦回里折磨她的那句话——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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