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老太太让人打电话叫储定池回来,原本答应的好好的,第二天却说回不来了,再一问,说是邱时听邱大总理死了。
督军府得的消息快,公报是第三日才发的讣文,报童一声嚷嚷,顶荆城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声满天飞,储定池这会儿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街上人人自称公民,无论学识高低都能说上一嘴,猜测着张大帅和令帅谁会接管楚军。
有人说:“自然是楚北巡阅使张大帅,他本就是这楚军二把手,接替邱总理的位置是顺理成章的事。”
也有人说:“我看未必,令帅少年英雄,早些年只身率第三旅镇压南方党,为楚系立下汗马功劳,邱总理生前那么器重他,坎西一战又得了民心,这楚军首领的位置,保不准就是他的。”
这些话传着传着,便传进了督军府里。老太太充耳不闻,责初更是觉得轮不到自己操心,倒是田妈,半个字不识的人,成日假模假式地捧着份报纸在责初身旁吹耳边风。
半夜,责初被田妈摇醒,起身瞥了眼窗外,见亮堂堂的,就问:“怎么了?”
田妈慌着神说:“小姐,姑爷出事儿了。”
责初有些意外,立马清醒了,问:“出什么事儿了?”
“姑爷挨枪子儿了。”田妈说,“老太太正要往医院赶呢,现在人是死是活都不晓得。”
责初听了眼前有些发黑,但听到汽车鸣笛声,就又立马打起精神,起身跑出去,田妈赶紧从身后给她套了件外衣,也跟了上去。
责初跑到楼下,见老太太已经坐上汽车,赶忙跑过去敲车窗玻璃:“奶奶,奶奶。”
老太太见到责初,匆匆摇下窗玻璃。
责初问:“发生什么事儿?”
老太太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又握住她的一只手说:“令郯受了伤,奶奶要到医院去,你留在家里。”
“您一个人去?要不要我陪着?”责初去摸车门把手,但车门锁着,她拉了半天没拉开。
司机已经发动车子,老太太说:“听话,你留在家里,白天也不要去学校了,一会儿李统制要带个人过来。”
责初不认识什么李统制,老太太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老一少登门。年妈小声同她说:“边上那个留一小撮胡子的就是令帅手下的李统制。”
李统制朝责初行了个军礼:“在下李常。”
责初瞥了眼他身边的少年,一张小脸稚气未脱,神情却漠然得半分情绪不露。
责初刚想开口问,李常就说:“这位是邱总理家的公子,令帅交待,要属下平安护送到府上。”
责初听闻他是邱时听的儿子,不由吃了一惊,又朝那少年脸上看了看,果真与邱总理有几分相像。
“李统制,这是什么意思?”责初问。
“令帅奉张大帅的命令去接邱少爷,在火车站遇到了刺客,那刺客拿着□□,又卡在铁轨间的位置,令帅躲不及,中了一枪。不过少夫人别太担心,子弹打在右膀上,送去医院的路上令帅还意识清醒着。”李常说,“令帅命属下将邱少爷送到督军府,待邱总理出殡,再送回到承天。”
责初一听说储定池还活着,心里感叹起这大起大落,抿着嘴没说话,田妈以为她依旧担心,边拍着胸脯边安慰她说:“小姐别担心了,这阎王老爷见着这黑心姑爷如此欺负小姐,才不稀得收他呢。”
李常觉着听了不该听的话,就与责初告辞。
责初却叫住他问:“刺客是什么人,抓到了吗?”
李常说:“是个日本人,不会讲中国话,押上车就吞了鸦片膏子自杀了。”
责初唔了一声,说:“没什么事儿了,李统制去忙吧。”
等李常走了,责初就让年妈和田妈去把客房收拾出来给邱家公子住,她平日对着学生们和气惯了,见邱家公子瞧着年纪小,就不自觉地挂上平易近人的笑脸喊他坐。
责初递了个梨给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邱子觉。”
“哪个子,哪个觉?”
“子丑寅卯的子,觉而之渐台的觉。”
责初听了点点头,又问:“多大了?”
“十七。”
责初笑起来说:“同我弟弟一般大,邱少爷是几月的?”
“十二月的。”邱子觉答说,“少夫人叫我子觉就好。”
“十二月的,倒比我弟弟还小些,先前在哪里念书?”
“圣彼得堡。”
“在俄国呀。”责初不自觉地提了眉毛,问,“那今日是从哪里来的?”
邱子觉手里拿着梨,责初一直问话,他也没机会啃上一口,就索性放回果盘子上,说:“今日是从大顺口来的,令帅去火车站接的我。”
责初看到他把梨放回去,才觉到自己一直问话不大合适,于是说:“我去看看房间备得怎么样,你先坐这儿歇一会儿,赶了那么远的路,肯定累坏了。”
责初走上楼,见田妈正抱着一床被子出来,就问:“是新床单吗?”
“是新床单。”田妈走到责初边上,捂着嘴在她耳边嘀咕,“这邱总理都年过花甲了,怎么儿子才这么丁点大。”
责初听了皱眉轻轻骂了句:“田妈,就你嘴碎。”
待房间收拾好,年妈就领着邱子觉住进去,走到门口,邱子觉却说:“我能不能和少夫人说几句话?”
责初早上起床还未洗漱,方才趁着田妈她们收拾的功夫才回房间简单打理了一下,刚从浴室间走出来,就听见有人敲门。
“少夫人,邱家公子想同您说几句话。”年妈在门口喊。
责初将头发绾起来,说:“进来吧。”
邱子觉推门进来,责初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满意?”
“不是的。”邱子觉低着头,等听年妈脚步声走远了,才开口道,“其实今日那刺客是冲着我来的,令帅那一枪,是替我挡的。”
责初有些诧异,问:“你怎么知道?”
“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那是大总统的人,因为我爹就是大总统害死的。”
责初心里一惊,忙跑过去关上门,说:“子觉,这话不能乱讲的。”
“我没有乱说。”邱子觉抬起头,眼睛闪着光,十分肯定道,“就是大总统,是他派人杀了我爹,还有我在俄国的时候,他就三番五次地派人来害我。”
“可讣闻上都说了,邱总理是害病死的。”责初说。
“我爹那日不过是嗓子疼,家里原本叫了为我爹看了十几年身体的老中医来,却被六姨太阻止了,硬是要叫日本医生过来看,那个日本医生在楼下为我爹看喉咙的时候,注射了一管东西,我爹立时晕了过去,我娘闻讯下楼的时候,我爹已经气绝身亡了。”邱子觉握紧拳头,提到父亲时,眼睛里忍不住有眼泪打转。
责初依旧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不敢轻信,又问:“那这同大总统有什么关系?若真是这样,顶多是日本人使的坏。”
“那六姨太就是大总统的人,我爹爱听戏,六姨太是一副玉嗓子,原本只是总统府里办堂会才叫过来,谁晓得有一天我爹做客喝多了,就对人做了非礼之事,后来怕大总统拿此事做文章,就纳了她做姨太太。我爹原本对她也是十分提防,只是后来日子久了,也没见她与大总统有甚来往,才收了戒心,没想到,狐狸还是狐狸!”邱子觉说,“还有那个日本医生,根本不是圣歆医院的人,大总统同日本人走的最近,他和相原道吉签了好多借款条约,为了拿到钱,就把大顺口修筑铁路、砍伐森林和采矿的主权全数出卖给了日本人,他就是个卖国贼,是个汉奸!”
责初沉吟了一会儿,邱子觉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仍不信,就说:“少夫人,不晓得您知不知道,上次令帅被派到坎西前线是为大总统充当了马前卒和打手,令帅一打下滨州,大总统就立刻让尾随令帅南下的祝谭卫进驻坎西省府,祝谭卫是岵军的人,哪有楚军打下的地盘交给岵军的道理,令帅摸透他的心思才不肯再战,撤防北归的。”
责初早就想到储定池与大总统间已有矛盾,原本她还猜想,这次的刺客,若是冲着储定池来的,八成就是大总统使的手段。人人都晓得梁昭元和邱时听面和心不和,但她没想到,梁昭元竟会如此肆无忌惮,堂而皇之地对邱时听下手。
“少夫人,您还是不相信我说的?”邱子觉问。
“不是。”责初回过神来,想拍拍他的肩安抚他,却发现邱子觉这个年纪,竟已经比她高上半个头了,于是不好意思地收了手,说,“只是这件事情,不是我说相信,就会有什么结果的。”
“我能不能去见一见令帅?”邱子觉终于说出了来找责初的目的,他神情切切,拽住责初的衣摆,请求道,“少夫人带我去见一见令帅,只有令帅能为我爹报仇。”
责初并不想见储定池,更不想让这件事来动摇她的态度,有些为难地说:“外面的那些士兵,他们都只听储定池的话,他没有下命令,他们不会带你过去的。”
“可令帅受伤,少夫人为人妻子不应该去医院看望吗?他们怎么敢拦您呢。”邱子觉说。
“老夫人已经去了医院,督军府里不好没了人。”责初敷衍道。
“求求少夫人了,我看着令帅中枪,子弹打到右肩,当即流了好多血,若是打穿了骨头,令帅的手臂就废了,少夫人一点不担心吗?”邱子觉拿储定池的伤激她,却不料责初一脸镇定自若的表情,有些讶异。
“医院里有医生护士,我去又帮不上什么忙。”责初转过身回避道,“他如果要追究刺客的事,总会查到大总统身上的。”
“可令帅要是不查呢?又或者,死无对证,根本查无可查?”
“怎么会,他可不是大度的人,以他的脾性,怎会就此善罢甘休。别人伤他一分,他可不要十分百分地还回去。”责初说着,望向窗户,轻蔑地笑起来。
邱子觉突然不说话了,责初转过身又同他讲:“这件事情太大了,急不来的,你要冒冒失失去找储定池,他即便信了,也不一定愿意出手,你要扳倒大总统,必须前前后后思虑清楚。”
邱子觉默不作声,责初以为他是犯小孩子脾气,就哄了一句:“储定池又不是待在医院里不出来了,你耐心在府上住几日,他会回来的。”
邱子觉低着个头,“嗯”了一声就转身走了出去,责初跟到门口见他回了房间,才松了口气。
午饭边的时候,田妈突然在楼梯口大喊:“邱少爷跑啦!邱少爷跑啦!”
责初闻声出来,问:“什么跑了?”
田妈指着房间门,喘着大气儿说:“邱家少爷不见了,我看窗户那儿挂了条被单,定是从窗子那儿跑了!”
责初跑到邱子觉房里一看,果真窗户大开,窗台上几个凌乱的黑脚印。她立马转身跟田妈说:“打电话给高副官,问他储定池在哪一家医院!”
“是和心医院,和心医院,早晨听老太太说的。”年妈跑上来,臂弯里还挂了件责初的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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