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妈两只手兜在袄袖子里,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等责初,等的瞌睡上来,又被一阵冷风给吹走了。
车灯先拐了个弯进来,田妈见了光亮,忙起身下了台阶等着车子开进来。责初从车上下来,田妈半个身子趴进去给她拿包,边拿边说:“小姐上哪儿去了?不回来吃饭也不打个电话来,叫老太太等了好久呢。”
副座上下来的高鞍站在车门边,抬手小声与半个身子探进车子的田妈说:“给少夫人准备晚餐。”
“还没吃?”田妈一惊一乍的,爬下车追上责初问:“小姐怎么还没吃饭呢?”
责初怕她啰嗦,就说:“你随便弄些吃的送到我房里来吧。”
田妈去厨房叫人煮了碗瘦肉猪肝粥端到责初房里,见她脱了鞋闭眼靠在床头。
责初闻见味道,睁开眼说:“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吃。”
田妈见她兴致不高的样子,走过去问:“是不是学校工作太忙,累着了?”
责初点了点头。
田妈一问是工作上的事儿,觉着也不懂,就没想再多嘴,转身却见责初一只脚踝又红又肿的,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去察看:“啊呀,这脚脖子怎么肿成这样了!”
责初听她一叫,心烦的很,扯了边上的被子往腿上一盖,说:“白天踩高跟儿鞋路走多了,休息一晚便好了。”
田妈一脸不放心说:“叫医生来看一看吧。”
“什么事儿就又犯得着叫医生了。”责初说完,又怕田妈不放心去惊动老太太,于是补了句,“你拿个冰袋上来吧。”
田妈下楼取了冰袋,来的时候手上还捏着个信封。
责初见了问:“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今天邮差送来的,也不晓得是谁寄的,上头写着洋文,家里人没个认识,老太太说给小姐瞧一瞧,指不定就是寄给小姐的。”田妈把信封递给责初,拿了条毛巾裹着冰袋轻轻地放在她红肿的脚踝上。
责初接过信封正反看了看,上面盖着顶荆的邮戳,却未写地址和收信人,只封口处棕红色的火漆封缄边用德文写着“尤利特”。责初一边撕开封口漆,一边说:“应该是雷娅写来的。”
田妈用手背试了试冰袋的温度,问了句:“疼不疼?”
责初摇摇头,把信封里的一张二折信纸取出来摊开看,田妈好奇,凑过头瞄了一眼,见方方正正一张白纸上就写了短短一句洋文,笑说:“就一句话,不是叫人打个电话来说的好。”
责初盯着信纸上的字看了好久,田妈觉着奇怪,忍不住问:“尤小姐纸上说什么?”
“没什么。”责初面无表情地把信纸折好放回去,将信封给到田妈面前,说,“你去书房看看有没有差不多的火漆印,再捡条红色的火漆,照原先这样封好,明天交给高副官。”
田妈听着糊涂,问:“写着什么东西要交给高副官?”
责初随口编了谎糊弄过去说:“是公事,为掩人耳目才写了德文以尤利特的名义送过来。”
田妈深信不疑,“哦”了一声。责初往前一趴,拿过她手里的冰袋,说:“你去弄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田妈拿了信封,嘱咐她说:“过半个时辰就拿起来歇一歇再敷。”
田妈虽然不算心细,但责初的事她一向跟刻在心里似的,第二天早上提了双平底鞋过来,说:“小姐今儿就别穿高跟鞋了,这洋人的高跟鞋和咱花盆底可不一样,一双脚成天这么弓着怎么受得了。”
责初动了动脚踝,觉着已不似昨晚那么疼痛,把脚套进田妈拿过来的鞋子里,说:“昨天拿来的信件,今儿别忘了交给高副官。”
“记着呢。”田妈说,“都封好了,瞧着同拿来时候没两样的。”
“那便好。”责初起身去洗漱,田妈跟在她身后问:“我看小姐眼睛怎么肿了,昨晚没休息好吗?是不是脚疼的厉害?要不今儿就别去上班了,打个电话同学校里说一声。”
责初走到镜子前,田妈已经将牙膏挤好搁在杯子上,她拿起牙刷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瞧了瞧,说:“睡前喝了点水,你别大惊小怪的。”
田妈说:“我去拿杯盐水来小姐敷一敷,消肿很快的。”
责初回头叫住她说:“要来不及了,帮我冲一杯黑咖啡装保温杯里就行,我路上喝。”
喝咖啡消肿这个法子是她在海德堡的时候学来的,效果是立竿见影,只是这不加奶不加糖的纯咖啡实在苦的叫人难以下咽,责初喝了两口便难受作罢,直到下午眼睛才褪了肿。
学校给系里拨的款下来了,责初跑了一趟财务,回来的时候办公室的老师和她说:“刚才律例学系的孔老师来找你,让你回来了就去格物楼的教师休息室找她一趟。”
“我知道了,谢谢。”责初放了财务单子,看了眼墙上的钟,就往格物楼去。
孔由艾正在休息室里为几个学生解答疑问,见她来了,就拿笔在书上画了画,和学生们说:“到时间了,这一课你们再好好回去看一看,有些问题其实是十分浅显的,都藏在字里行间,你们仔细读一读实质都能思考出来,若还是觉得困惑,我明天再一起在课上说。”
学生们拿了书,微微鞠了一躬,说:“谢谢孔老师。”
责初见学生们往门外走来,就侧了个身给他们让道,目光顺着他们爬到孔由艾脸上,盯了她一会儿,说:“听说孔老师找我?”
孔由艾合上课本反手敲了敲肩膀,慵懒着声音说:“今日连着站着上了几节,浑身上下酸痛的不行。”
责初走过去,给她捏了两下肩膀,说:“□□,到不到位?可还舒服?”
孔由艾把她拉到身前,说:“业余的很,那儿有椅子,你搬过来坐。”
责初走过去搬了条椅子来放下,问:“是有正事儿找我?原本想叫你一起吃午饭的,同你说一声上次经费那事儿,学校里批下来了,还不少,我路上算了算,买完这学期的书,还能余个一些匀到下次用。”
“那可太好了。”孔由艾说。
“是呀,幸好当初听了你的话去和赖教授提这事儿。哦对了,我还想顺道问一问你,知不知道克莱拉·尤利特这个人。”
“我听过的,是德使馆的一等秘书。”孔由艾说,“那个,你认识的尤利特小姐就是她的姐姐,垅记洋行就这两个继承人。”
责初听了呆滞地点了点头,目光有些游离。
“怎么了?你要同她打交道?”孔由艾问。
“不是,就是听了姓尤利特,好奇问一问。”责初笑笑想就此跳过去了,抬高了眉毛说,“你说你的事儿。”
“你坐,椅子都搬来了,还站着。”孔由艾拉她坐下,问,“你后边没别的事儿了吧?”
责初说:“一会儿最后一节课,赖教授让我过去讲一讲艾兴多尔夫,没事,还早着呢,你说你的。”
“哦。”孔由艾抬手看了看表,说,“我也不耽误你太久,就是想和你说一声,我要回巷海老家了。”
“去几天呀?”责初一脸轻松地问,“□□请假是不是都要叫文科所所长核准?”
“不是的。”孔由艾垂下眼说,“我已经同学校递交了辞呈,手上带的课教到下个周二为止。”
责初愣了愣,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不解地问:“回一趟巷海,为什么把学校的工作辞了?你不是一向把教书的工作看的最重的?”
“我回去,便不晓得什么时候再回顶荆了。”孔由艾说,“是家里一起的安排,我大哥和二哥也会走,下周三的火车。我爹给我安排了巷海女子师范的工作,我想着教书在哪里也都是一样的。想来和你说一声,我们十多年的朋友了,以后想见一面就不是穿几条马路那么容易了,我好舍不得你。”
责初听着听着就止不住地流眼泪,握住她的手说:“怎么这么突然的,跟开玩笑一样,巷海那么远,什么要紧事,就非走不可吗?你在顶荆也生活那么久了,说回去就回去?”
孔由艾见她落泪,也憋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自己哭的满脸花,还抽手掏起帕子来给责初擦眼泪,边抽泣边说:“我憋了半天劲就是想好好同你说的,你怎么还不争气来骗我眼泪呢。”
责初绷着脸,不想眼泪再掉下来,孔由艾见她这副表情,就又是哭又是笑的:“好了,真难看,一会儿要惹学生们笑话。”
责初抬起手用袖子捂住脸,说:“也好,你回巷海,就少的我一个麻烦,自打回来,我被折腾来折腾去,实际都是叫你没的清静。”
孔由艾在她手臂上轻轻打了一下,说:“是是是,所以你可得使劲念着我的好,想着我替你四处求人多少不容易,别转头结识新人,就将我忘得一干二净。要是叫我哪日晓得了,马上坐火车来顶荆逮你。”
“你才是,只能同我最好,别人都不行。”责初两只手抹了把眼泪,又抢了她手里的帕子来擤了擤鼻涕,说,“这个归我了。”
“恶不恶心。”孔由艾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也抹了眼泪,正经神色道,“我走了以后,你对人对事都多留个心眼,也别与令帅撕破脸,有些事情,他总归是能说上话的些。在这顶荆,也就他能护着你了。”
责初不想提储定池,但听着她突然严肃态度的一番话又不禁一颗心提了提,问:“你怎么突然讲这个呀,跟出了什么事儿一样。”
“别多想,我就是担心你。”孔由艾放松表情说,“你想想这些日子的事儿,小心一点总归没错是不是?”
责初想到一串伤心事,神色暗淡下来,孔由艾忙说:“对了,十瀑胡同的公寓,我大哥以我的名义买下来了,我也不晓得他哪来的闲钱,那儿的屋子可不便宜,空着浪费,我想钥匙就放在老地方交给你了,你什么时候想住就可以过去,也算是帮我养养房子,这屋子啊,一定要有点儿人气,指不定我哪天就回顶荆了,要是空久了,我可不敢住了。”
责初回绝说:“给我住什么,奶奶现在回来了,我要是搬出来多奇怪,还是找个靠谱点的掮客卖了吧。”
“又不是让你就搬过去帮我看家了,多一处落脚的地儿,你要有什么事情不也方便。”孔由艾说,“再说了,我都住惯那儿了,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回来再接着住呢,你要不是,不想我回来?”
责初想了想,说:“那好,我就当替你看着钥匙,也算留个念想,盼你早日回来。”
孔由艾破涕为笑,说:“届时我要天天打电话跟你谈天,你可不要烦我。”
“好啊。”责初怎么想都笑不出来,嘟着个嘴说,“说话算数,你要是不天天打来,我就再不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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