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初吃完,同老太太打了个招呼就回了房间,她原以为储定池只是回来蹭个饭,没想到却一直没走,同老太太在楼下闲聊了一会儿竟还上楼来了。
责初见他推门进来,从床上起来,踩上拖鞋,抱起枕头被子。
储定池站在门口问:“你干嘛去?”
责初看也没看他,说:“我去睡客房。”
储定池一脸讪笑,说:“你莫不是怕夜里说梦话喊到什么人的名字叫我听见吧。”
责初听他针刺似的话心里不好受,却又不想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怕一会儿三句两句的又吵起来,惊动了老太太。
储定池见她无动于衷,心里憋不住就有些窝火,像是故意要激怒她似的,嘴上又说:“孔战儒回巷海了,你再怎么想人家,也只能天天睁眼面对着我,你难不难受?”
责初抱着枕头被子,站直了身子,抬头看着他,平静地说:“这不就是你要的吗?说起来我们也不过是互相折磨。”
储定池反手把门一关,一双眼睛里是遏制不住的怒火,说:“不准去客房!”
责初别过头,说:“你别得寸进尺,我不想跟你吵。”
储定池回头又把锁给扣上了,扬着头问她:“你是不想跟我吵,还是心里有鬼?”
“你无不无聊?少在那边贼喊捉贼!”责初一时脱口而出,又放下手上的东西,走过去想开门锁。
储定池用身子挡住,伸手用力拽住她的胳膊说:“我说了我跟你姐姐什么都没有。”
责初最怕他提到责仪,仰头瞪着他说:“你不配提我额韵!你在外面有什么人你自己清楚!”
储定池一把拉过她说:“你别倒打一耙,我在外面有什么人了?我是忙公事。”
责初手上甩不开他,就用力踩了他一脚才挣脱出来,退到床边说:“你外面的花花世界我管不着,你也别来干涉我的自由,我被你关在这里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就不能发发善心,给我留一点呼吸的间隙。”
“你话说清楚,我外面有什么人了!”储定池对此耿耿于怀,硬是只纠着她这句话不放。
责初只觉得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要自己来点破,就是为了叫自己难堪,低下头抱起床上的枕头说:“你有什么人都与我无关。”
储定池最是受不了她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转身抡起拳头砸在门上,责初吓了一跳,田妈在屋外听见动静,就跑过来扣了扣门问:“小姐,出什么事儿了?”
储定池侧头骂了句:“吵死了,滚开。”
责初平静了气儿,对着门喊了声:“没事儿,就是东西碰掉了,你下去忙吧。”
储定池走到床边,抽了她手里的枕头,威胁她说:“你今天晚上老老实实在这里躺一晚,我不会碰你,但你要是敢跑出去,我保不准做会出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来。”
责初垂下眸子没应声,抬手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头发,起身去套了一件薄衫。
储定池倒没有诓她,安分地躺了一夜,责初和衣躺在他边上,听着耳边他均匀的呼吸声,一夜没睡。
一大早,储定池就又走了,什么都没交代,像他一贯作风。
田妈小心翼翼来问:“小姐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同姑爷吵架了?”
责初没有否认,也不点头。
田妈说:“我听说姑爷被免了官,肯定心情不好的,小姐也多体谅体谅。”
“我知道了。”
田妈见她难得这么温顺,就觉着点到为止,没再多说。
校长昨日在广播里大批一些学生是浑水摸鱼,想借着游行的乱子逃脱课业,今天教室里便坐满了人,责初见了十分欣慰,顿时没了困意,心情也一下子就好了。
孔由艾不在,她在学校便就只埋头专心教学,除了讨论学术问题,也不同旁人多话。张老师来借海因里希的印本,顺道给她提了嘴说:“承天那边这几日都是军队过去,怕是要打仗了。这承天要是一打起来,我们顶荆肯定也连着不消停。”
责初问:“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的?我瞧今天的报纸上也没写啊。”
张老师说:“我听学生们念的,现在总统府里掉根针他们都晓得,一个比一个盯得牢呢。”
责初笑笑,想起昨天储定池还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说:“应该不会吧。”
谁承想张老师一语成谶,梁昭元调了西边祝谭卫和南边方猷谨的防军到承天附近,集结了一半岵军兵力,成立了卫国军,亲自任了司令。储定池的一个师也自顶荆北上,双方在玉子关由电报大战发展到了兵戎相见。
玉子关的枪炮声响了两天两夜,老太太的心也跟着忐忑了两天两夜,齐家二老特意赶来督军府陪她,才让责初脱身回去上课。
声援楚军的人虽多,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梁昭元的军队是原先最早从清廷独立出来的“新军”,跟着他拔倒了黄龙旗,又推翻了章树泯,已然是身经百战,是他背后稳立不动的靠山。楚系军虽这两年在楚北六省磅礴烁烁,但要同老牌岵系扛起来,依旧少有胜算。
果不其然,第三日电报传来,储定池的第三师在西边进攻受挫,连夜退出了玉子关,岵军乘胜追击,将他逼到琥珀河一带。
老太太闻讯,一下子面无人色,督军府里一团乱,只责初一个镇定人儿。李常赶来说,张克已经增派了两个师的援军去突袭梁昭元驻扎在玉峰口的边防司令部,解救储定池被困的第三师。
责初心想张克和储定池已经生了嫌隙,此番应该袖手旁观才对,若是借着梁昭元的手解决了储定池,便没有人再能在楚北与他一争高下了。
李常看出她的担忧,解释说:“少夫人别担心,张巡阅使不是糊涂人,他心里明白自己离不了令帅,所以这些年一边是防着他,一边又一直给他好处。”
责初听他这么一讲,也就不困惑了,觉着储定池又不傻,如果没有七八分的把握怎么会轻易去做这种逞能的事,想他或许只是做出样子给人看,实际又有别的打算。
责初这样想着,便一点不担心他,开始记挂起自己还在禁足中的弟弟。
齐家二老跑了好几天督军府,责初想着在严一个人在家里指不定就不老实,于是下了午课就回去看他。
下人打开门上的锁链,责初推门进去,见齐在严正趴在桌上,手里反反复复拨着一只新式钢笔的笔帽,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温书呢。”责初走过去,见他身下是一本字帖,又说,“练字啊?练字好,能压一压你的莽撞性子。”
齐在严直起身子,钢笔脱了手,一路滚到地上,溅了些墨水出来。
责初帮他捡起来,看了看笔尖没裂,就盖上笔帽插进笔筒里,说:“你也十七了,不是小孩子了,做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后果,也要为阿玛额敏想一想,是不是?”
齐在严坐端正了,拉了拉责初的袖子,说:“额韵,我想明白了。”
责初听了高兴道:“想明白了?那怎么不叫额敏打电话给我呢?”
“想明白了一些,还不是全想透。”齐在严说。
“能想明白一些已经很不容易了。”责初抚了抚他的额头说。
齐在严说:“我这几日静下心来读了美利坚人约翰·杜威的文章,他讲’经验之可贵,乃在于能够替吾人解决生活上的实际问题’,我觉得这句话十分有道理,马克思主义可以引导俄国革命的成功,可我们与俄国不同,照搬未必有用,李曾洋务,康粱变法就是前车之鉴。”
责初点头,说:“我还怕你关在这里这些日只会赌气,想不到你真是长大了。”
“额韵你听我说完。”齐在严站起来,绕着椅子转了一圈,说,“我觉得余先生讲现在诸路不通才以俄为师,不大有道理。”
“怎么说?”
“南方孙先生的军政府,或许也是一条路呢?”齐在严抬起头,眼神灼灼。
责初大骇,“嘘”了一声,说:“在顶荆讲这话是要被抓起来的,你牢房没蹲够,还想进去是不是?”
齐在严皱眉眨了眨眼,说:“额韵那么大反应做什么,我又不是同外人讲。”
责初严肃神色说:“哪儿都不能讲,尤其你晓得我现在什么身份,这种事你想都不要想的。”
齐在严转身嘟囔说:“知道了。”
责初见他乖乖答应,反而心里觉得不放心,说:“我没同你开玩笑,你要是还想着这个家把你拉扯大有多少心思多少不容易,就不要打这样的歪脑筋,听见没有?”
“听见了。”齐在严坐下来,趴回桌上。
责初说:“嘴上答应了,就要做到。”
“额韵真啰嗦。”齐在严把头埋进手臂里说,“额韵该回去了吧。”
责初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你安分些,我才好求阿玛解了你的禁足令,别总拿大人的话当耳旁风,知不知道?”
老太太身子骨一直很硬朗,但是这些天担心储定池担心得难入眠,责初每天回来哄着她入睡。今日也是同往常一样,待听老太太鼾声起来了,才悄悄回了房。
田妈在楼下压着声喊:“小姐,孔十小姐来电话了,我给你接到房间里去。”
孔由艾说话算话,走了之后便每天一个电话,只是平日都是午边休息的时候打学校的座机,今日却来了第二通。
责初记起白天她打来说十多年前家里从巷海到顶荆来时,路上遭响马子抢劫,走丢了的那个大女儿突然找回来了,便想她是又打来同自己念叨这个喜事儿的,接起来却听孔由艾在电话那头火急火燎地说:“小初,我同你说,你别怪我,我也是刚刚才晓得的,我爹和他的尉官通电话,说原先是同令帅说好的一致对粱,令帅从西边打过来,我爹就从东边接应他,可是我爹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卦,一个兵也没有派过去,才让令帅马失前蹄,被困在了琥珀河。”
责初听完她说,在脑子里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孔由艾说,“再我就没听见了,只晓得他们今日还要谈。”
“还要谈?谈什么?”责初将听筒贴到脸上,拽的紧紧的。
“令帅悄悄坐了汽车过来,我爹现在正安排马弁去城门口接他。”孔由艾说,“你放心,只要过了玉峰口,就是营军的地界。”
责初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的,孔由艾听她没回应,在电话里使劲喊她。
“你放心,我也会劝着我爹的,还有我大哥,一有什么消息我就会打电话给你。”孔由艾安慰她说。
责初“嗯”了一声,匆匆挂了电话,将这件事谁也没告诉,脑袋里只想着,储定池那么狐狸似的一个人,一定不会就这样死在别人的算计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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